铁术骨当着墨画的面,扎了一只刍狗。
他用的是一种,祭祀用的名贵的人衣草,草叶青翠,微微带金,草形如衣,恍如一个衣着光鲜,“披金戴玉”的人。
铁术骨伸出瘦骨嶙峋的手指,将此草切割成了细微的草丝,然后以一种极其传统古拙的编织手法,将纤细入微的草丝,一根根编了起来。
整个过程,看似简单,但每一根草丝,编到什么位置,就必须要停下。
编到什么地方,要衔接另一根草丝。
不同的草丝之间,以什么顺序,按什么方向,打什么样的结,如何编织在一起……一丁点都不能错。
所有的草丝,看着都是一模一样的。
但在铁术骨手里,所有又都是不一样的。每一根相似的草丝,都有完全不同的位置和用途。
大道至简,但又复杂至极。
就这样,金丹境的铁术骨,或者说——术骨先祖,花了足足两个时辰,才编织出一只,看起来简简单单,的“刍狗”。
但这只简单的刍狗内部,却包含了成千上万,以人衣草丝,汇成的线条。
铁术骨将这只刍狗,献给了墨画。
墨画取过,端详了片刻,而后放在了桌上。
之后他也开始按照铁术骨的样子,取人衣草,抽取草丝,一根接一根地编制。
他是阵师,天天画阵法,因此白皙修长的手指,异常柔韧灵活,编起刍狗来,也是得心应手。
一根根草丝,被墨画的手指捻着,缠在了一起。
一开始墨画速度还很慢,编得也很仔细。可渐渐地,当他熟悉了编织的手法后,编得就越来越快。
他的眼眸中,天机衍算流转,在“复刻”着适才,铁术骨编制的手法。
同时,一缕暗沉的灰色涌动,天机诡算也在分线并行,重构着刍狗的编织流程。
墨画的手,越来越快,几乎快出了残影。
而在他的手中,一只刍狗,也在以极其迅捷,且井然有序的速度,一点点构建出形状……
铁术骨神情愕然,一时连呼吸都忘了。
直到墨画,将一只完整的刍狗编完,也只用了一个多时辰。
铁术看着两只几乎一模一样的刍狗,愣了半晌,苦笑着摇头叹道:
“老朽……学了大半辈子,竟不如神祝大人这片刻的参悟,当真是惭愧……”
墨画神情平静。
天机衍算加上天机诡算,神识道化,再加上他现在纯粹的神性,学这点基本的“术”层面的技巧,并不算难。
墨画问道:“然后呢?”
铁术骨摇了摇头,“没有了。这就是全部了。”
墨画目光微沉。
铁术骨道:“老朽所会的,只有刍狗的编织法,编出的这种刍狗,是用来祭祀天地的,至于有没有其他因果之用,老朽没参悟过先人的传承,因此并不知晓。”
墨画沉吟片刻,又问:“你用来编刍狗的草,是叫人衣草?”
“是,”铁术骨道,“这草披着人衣,织成刍狗,便可替人去当祭品。当然也有另一种说法……”
铁术骨目光微凝,缓缓道:“人,也不过是披着人皮的‘刍狗’罢了。”
人……也不过是披着人皮的刍狗……
墨画心头一颤。
他沉默片刻,便点头道:“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铁术骨欲言又止,但见墨画神情冰冷,也不敢问太多,只拱手道:
“老朽告退,神祝大人若有差遣,老朽义不容辞。”
铁术骨离去了。
墨画则看着桌上的两枚刍狗,怔忡出神。
思索片刻后,墨画又将屠先生给他的那只刍狗取了出来,互相比较了一下,发现这几只刍狗,模样上倒是大差不差。
但术骨先祖和自己编出的这两只刍狗,明显与屠先生给自己的那只,蕴含命术奥秘的“刍狗”,要单薄许多。
并没有那种,岁月的沧桑感,还有因果的厚重感。
这说明,刍狗的编织法,或许是对的,但这种编织法之中,还缺乏了某些,更深奥的因果塑造法门。
而这种因果法门,才是这只刍狗的核心,也是因果转嫁的关键。
“因果转嫁……”
墨画眉头微皱,而后又在脑海中,复现着刍狗的编织之法。
他一遍一遍地回想,想看看这里面,到底有没有藏着其他,不为人知的端倪。
正着想了近百遍,墨画又倒着在脑海中回放。
这么想着想着,墨画心中突然生出了一种莫名的“熟悉感”,似乎潜意识中,自己好像见过类似的事……
墨画凝神思索,忽而瞳孔一缩。
正着编织,是在“塑造”刍狗的“血肉”。
反着拆解,是在“解剖”刍狗的“根骨”。
刍狗的血肉,根骨,全部都是由人衣草丝模拟而成的。
这似乎也是一种“造物”,只不过,不同于阵法造物,更像是一种因果造物。
以草木为媒介,赋予其某种“因果”上的生命。
而这个逆向“解剖”刍狗根骨的过程,墨画也十分熟悉。
因为他在自己体内,刻十二经饕餮骨骸阵的时候,也剖开了自己的血肉和根骨。
这种相似,应该不会是巧合……
“因果转嫁……既然转嫁,那说明……”
墨画目光一凝,当即动手,将自己适才编织好的刍狗,又反向地“解剖”开来了。
解剖开之后,刍狗内部,一些特殊的草丝结点,便纤毫毕现。
墨画编的时候,是遵循术骨先祖的手法,照葫芦画瓢,没想那么多,但现在一解剖开,这才发现,刍狗内部这些的“结点”,都是有特殊意义的。
这些细密的“结点”,其实都是穴位,串连起来便是一副完整的,十二正经的脉络。
这是人的脉络。
也就是说,刍狗的内部,编入了人的十二正经。
所以,在大荒的祭祀习俗中,刍狗才能代替“人”,而人在某种意义上,也就是“刍狗”。
墨画深深吸了一口气,心中既觉得震撼,又有一丝豁然开朗。
他只觉得,自己在大荒所看到的种种景象,所学到的种种传承:
饕餮,阵法,骨刻,十二经,刍狗,神道祭祀,因果,生命,命术……
这些错综复杂的修道法门之间,似乎全都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甚至有一点像是……一脉相承。
“饕餮与饥灾有关,与法则有关,与阵法有关,与人的十二经灵骸有关……”
“而人的十二经,又与刍狗有关,与因果有关,与命术有关……”
大道万象森罗,墨画一时也心绪纷呈,脑袋里乱糟糟的,数不清的因果细节,在互相联系,纠缠在一起。
墨画隐隐觉得,自己似乎是领悟到什么了。
可那些领悟,却全都纠缠在他的脑海中,混沌一片,让他根本理不出一个清晰的逻辑来。
眼看着思绪越来越乱,神念矛盾,识海也传来痛苦,墨画知道自己有些“不自量力”了,便只能暂时平抑住心神,不再过深地去考虑这些复杂的奥秘。
他将自己的心神收回,集中思考刍狗命术。
“因果转嫁,意味着,要将我的因果,转嫁在这只刍狗身上。让刍狗,来替我承担一些灾厄。”
“若是刍狗,能替我承担灾厄,那就意味着,刍狗就是‘我’。”
“刍狗怎么才能是‘我’?”
墨画又看向刍狗的内部,“十二正经……”
“在刍狗的内部,将我的十二正经,原原本本地拓印上去。”
“这样刍狗与我,便可以算是同命相连。”
“但是,这些正经脉络,要怎么画上去?”
墨画沉吟片刻,将屠先生给的那只古老刍狗,仔细端详了片刻,神识渗透进去,发现了一些红褐色结点。
这意味着,结点之上有过血迹,而且这些血迹,不同于一般血液,应当是修士的精血。
以精血,循着结点经络,勾勒出十二经脉,以此让刍狗,与自己性命相连,因果相代。
墨画目光深邃,以神识衍算,大概算了数十遍,有了思路之后。
这才重新取出人衣草,按照术骨先祖告知的方法,又新编了一只刍狗。
只是这次编织时,他按照事先衍算的路径,在每个刍狗的草丝结点上,依次点入了自己的精血,同比模拟出了,自己的十二正经脉络。
墨画的十二正经,与饕餮灵骸相融合。
因此这刍狗内部的经络,看着也有一点点像是“饕餮”的脉络。
做完这一切,墨画将这刍狗,彻底封存,让它的草木之丝,与自己的经脉之血,完全融合。
融合之后,墨画心中果然生出了一丝,与这“刍狗”血脉相连的感觉。
可墨画并没有太高兴,因为这种联系感,并没有那么强烈。
这就意味着,他与这刍狗的因果绑定,可能没那么深。
这只刍狗,未必能替自己挡灾。
墨画皱眉,喊来铁术骨,让铁术骨施展一些咒术,来从因果上,咒杀一下自己。
铁术骨脸色仓皇,忙道不敢。
墨画思索片刻,也意识到有点不妥。
他知道自己,命格不一般,里面藏着一些“脏东西”。
万一铁术骨咒杀自己,触动了命格中的凶煞,遭到了反噬,那他就死定了。
墨画道:“你用一些‘小咒’,不涉及命格,不涉及生死,只伤及皮毛的小术来害我。”
铁术骨仍旧不太敢,但看墨画的样子,又拒绝不了,最终就真的斗胆,用了一些“伤及皮毛”的小术,来让墨画掉了一根头发。
铁术骨施咒的时候,墨画能感知到一丝,十分微弱的因果“恶意”。
他没阻拦,也没用因果术防御,而是坦然接受了这缕“恶意”,硬生生承受了这记落发之咒。
这道咒术杀伤力很轻微,墨画只掉了一根头发。
而那只刍狗,却安然无恙,一根草丝都没掉。
这就意味着,因果转嫁失败了。
他还是没能领悟,大荒刍狗命术的真正奥秘。
“还是有很大的问题……”
墨画皱眉。
接下来的日子,他将自己关在神祝大殿之中,没日没夜地研究大荒刍狗命术。
他将刍狗,一丝一丝地进行解析,进行衍算,来推演其中因果的变化。
同时,他也一遍又一遍地,消耗自己的精血,来编织大荒的刍狗,以此揣摩其中未知的奥秘。
整个命术过程中,数不清的因果错谬,被墨画一个又一个排除。
但无论如何努力,如何尝试,墨画最终还是全都失败了。
他耗费心血,编织出来的刍狗,根本不能替他抵挡任何一次“灾厄”——哪怕只是抵挡“掉一根头发”这么轻微的小诅咒都不行。
而且,墨画也意识到了一个很关键的问题:
那就是,他编织刍狗的过程中,神识的消耗量,微乎其微。
这是不符合一般因果定律的。
画阵法,需要消耗大量神识。
因果术也是一种神念上的法门,施展的时候,同样需要消耗大量神识。
越高端的因果术,所需消耗的神识量越多。
大荒刍狗命术,涉及因果转嫁,是术骨部先祖的禁忌之术,是屠先生苦心所求,能在师伯手中“逃命”的法门,其高深艰涩之处,自然不必多言。
按一般情况来说,修这种层次的命术,对神识的消耗,必然是极大的。
但现实并没有。
这就说明,自己修行的方法,还是有问题。
这门刍狗命术,还有最关键的东西,自己不曾领悟。
就像是画“绝阵”一样,如果不得其神韵,只得其形骸,最终画出来的,只是一些浅层的纹路,其中不蕴含大量的神识,是无法凝成真正的绝阵的。
这门命术也是同理。
可是……
墨画将这刍狗命术,来来回回钻研了很多遍,仍旧弄不明白,这门因果术中,到底还有哪些诀窍,是自己不曾领悟的。
自己又该要领悟什么?
墨画皱眉沉思,大殿之内,气氛十分凝重,死一般地寂静。
大老虎也不敢打扰墨画,安安静静地趴在角落,似乎察觉到气氛不对,大气也不敢喘。
墨画的面前,摆着一堆“刍狗”。
一只最破旧,最特殊的,是屠先生给他的那只。
另一只,是铁术骨编出来的那只。
其余一堆,大概近百只,有完整的,有被“剖开”经脉的,还有被“解剖”地支离破碎的,全都是墨画这些时日,自己编织过后,用来研究的。
墨画的脸色,也十分苍白。
他就这么,默然得看着面前的刍狗。
看着看着,他心头灵光一闪,念及“道、法、术、器”四个字,忽而想到了一个,一直被他忽略的层面:
“器。”
长久以来,他塑的是“道心”,悟的是“法则”,修的是诸般阵法,法术和因果之“术”。
器只是承载阵法和法术的媒介。
墨画幼时家贫,也没什么资财积蓄,任何名贵的物质层面的“器”,他都接触不到。
因此,器这个概念,墨画一直不太重视,一般也都是能凑合用就行。
可“大荒刍狗命术”,是极高深的因果法门,以“刍狗”为媒,甚至以“刍狗”为名,说明在“器”的层面,也有非同寻常的奥妙。
“器……人衣草……”
墨画沉思片刻,对大老虎道:“把铁术骨喊来。”
这句话,打破了大殿的沉默。
大老虎竖起耳朵,抬头见闭关研究了这么多天,已经有些“自闭”的墨画,终于说话了,总算放下心来,摇了摇尾巴,又去把铁术骨喊过来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