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倾盆下着。
尘埃褪去,天地之间一片清亮。
张云起和往常一样早早起了床。
雨夜好入眠,他昨晚睡了一个好觉。起身伸了个懒腰拉开落地窗,窗外是浸润在雨幕中的岳麓山,远山近树,层次分明、浓淡有致。
纪灵昨晚在他这边过的夜。这个姑奶奶昨晚在学校画画搞得太晚了,不想回她河东的家了,客房门没关严,此刻她还蜷在被子里,睡得正熟。
张云起简单做了两个早餐,叫了一声纪灵。过了好一会儿,纪灵才磨磨蹭蹭地揉着眼睛下楼,头发乱糟糟的,刷了牙后,坐在他对面,安静地吃煎蛋和面包。
张云起吃着早餐,忽然用指节轻轻蹭掉她嘴角一点面包屑。纪灵没躲,只是抬起朦胧的眼,冲他皱了皱精致的鼻子。
吃完早餐,雨势未歇。
窗玻璃上水流如瀑,窗外的世界一片模糊。纪灵坐在沙发上盘着双腿边吃零食边翻画册,张云起翻最近里津的各种报纸,一直到王贵兵发了一条消息过来,他才起身回房换了一身黑色西装,白衬衫。
下楼的时候,纪灵放下画册,走到他身边,歪着头打量他,忽然说:“你今天怎么把自己打扮的这么帅?”
张云起笑了笑:“相亲。”
纪灵翻大白眼:“哪家黄花大闺女这么想不开?”
张云起笑道:“开玩笑的,我有点事儿。”顿了顿,他又说道:“赵亦寒待会过来,如果我11点没回来,你们中午吃饭别等我了。”
他没再多说,转身出门。
小武已经撑着大黑伞在门外等候。
他上了车。
奔驰碾过积水,驶离静谧的庭院。
自岳麓山脚下,一路向东,途经书香弥漫的二里半,穿过橘子洲大桥的时候,桥的两侧,湘江江水在暴雨下涌动澎湃,浊浪翻卷。
远处的橘子洲头,在茫茫雨雾之中只剩下一抹深青的轮廓,但洲头前端的问天台却依然清晰可见。
问天台出自于《沁园春·里津》。
1925年,那个备受排挤的青年人回老家韶山养病,老家恰逢大旱,田地龟裂,禾苗枯死,而那些地主们却乘机囤积居奇,高抬谷价。于是,他组织了一次平粜阻禁,领着老百姓到地主家开仓取粮,平价购买,由此激怒了军阀赵恒惕,被赵恒惕下令通缉,他不得不再一次离开韶山,逃往里津。
在途径湘江河畔的时候,青年人救国图存的愁绪万千,写下了那篇著名的《沁园春里津》,发出那句20世纪的中国最震撼的时代之问:
“怅寥廓,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
张云起收回了目光。
前方,黄兴南路在望。
更前方,是闪烁的警灯、密集的人群。
奔驰在暴雨中奔驰,犹如一柄黑色的利剑劈开厚重的雨帘,不消片刻,就抵达了黄兴南路庆午街街口,张云起下车的时候,雨更大了。
街口已经被数辆警车围起警戒线。
徐凯负着双手站在警车的后门前,身形绷得笔直,雨珠从他不动的肩线滚落,面沉如水。他的旁边,天南分局局长廖志国略微侧着身,正压低声音说着什么。
联合时代集团与锦兆实业双方数十名人员,正分作两排,在临街商铺的屋檐下排排蹲着,个个浑身湿透,狼狈不堪,几名挂了彩的,脸上手上带着血污。还有几个应该是先动手的和闹得最凶的,腕上扣了手铐,垂着脑袋。
王贵兵显然是完成了任务。
张云起沿街望去,多家被圈定的铺面卷帘门上,已经全挂着统一型号的崭新不锈钢锁具,每扇玻璃门内侧,都贴了印有公章的《告示》。
向来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媒体记者们这时候已经全都挤在屋檐下,长枪短炮对着当事人陆远舟。
陆远舟的白色西装已经湿透,紧贴在身上,衬衫领口敞着,雨水顺着他的发梢往下淌。此刻他正竭力和媒体记者沟通:“各位记者朋友,我们首先要认识到这件事情的本质,今天发生在庆午街的所谓保全行动,本质上就是一场精心策划的侵占和舆论绑架。”
立马有记者追问:“您的这番话是有确凿证据还是推断?”
陆远舟说道:“证据就在大家眼前,联合时代董事长张云起先生作为锦兆实业公司新进股东,在未经董事会决议、也未经合法授权的情况下,公然指使人员撬锁换锁,强行控制公司已经出售的资产,这已经严重违反了《公司法》和公司章程,涉嫌寻衅滋事和故意毁坏财物!”
又有记者追问:“但张云起方面的人出示了法院的财产保全裁定,并指称铺面存在低价异常交易。您如何回应这些具体指控?”
陆远舟脸上掠过一丝被冒犯的冷意:“法院裁定是基于一面之词的紧急申请,所谓低价交易更是断章取义的恶意揣测。我们雄森集团和锦兆实业,始终秉持合法合规、合作共赢的理……”
说到一半,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陆远舟慢慢转过了头,隔着雨幕,望着忽然出现的张云起一步步走来。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
那一瞬间,空气仿佛凝固了。
记者们手里的镜头似乎敏感地捕捉到了陆远舟这微妙的停顿和眼神变化,纷纷转向雨幕中走过来的另一个主角。
立时有记者问:“请问你就是那个张云起张总吗?”
张云起点点头。
这一群记者“哗”地一声全围到了他的身边:“张总,你可以针对刚才陆远舟陆总提到的指控,做出合理回应吗?”
张云起迎着陆远舟的目光,又点点头。
随后,他走到一间店铺门前,伸手扯下一张被雨水打湿的告示,转身面向密密麻麻的镜头:“各位记者朋友,在解释今天这件事之前,我先做一个简单的自我介绍,我叫张云起,联合时代集团董事长,也是锦兆实业公司持股50%的股东。”
他略作停顿,目光扫过在场所有人:“我必须承认,事情闹到这个地步,影响是很不好的。形式所迫,实非我愿,在此向所有受到此事影响的人诚恳致歉。针对刚才陆远舟陆总的指控,我有三点事实必须阐明。”
他竖起第一根手指,声音穿透雨幕:“第一、我是锦兆实业的股东,理应享有庆午商业步行街运作的知情权、监督权和资产收益权。但自从接手刘铭德先生的股权以来,我多次要求查阅公司账目和商铺销售记录,至今未得到任何实质性回应,反倒是通过市场走访、独立调查,发现大量位于黄金地段的铺面,被公司以市场价一折、两折的价格异常出售,这意味着有人正在以近乎明抢的方式,掠夺这家本应属于全体股东的权益!”
此话一出,现场响起一阵骚动。
张云起又说道:“第二、刚才陆总说我在未经合法授权的情况下,公然指使人员撬锁换锁,强行控制公司资产,严重违反了《公司法》和公司章程。我想说的是,根据锦兆实业公司章程第五章第十二条规定:持股10%以上的股东,在公司资产面临重大流失风险时,有权采取临时保全措施。我持股50%,当前面临着数亿资产可能被非法转移的风险,我需要也必须在法律框架之内,行使章程赋予我的权利!”
张云起又道:“第三、区法院已经出具《财产保全裁定书》。我们申请保全的这66个铺面,涉嫌被大股东陆远舟先生通过关联交易低价转移。理由充分,程序合法。作为一家民营企业,我们当然没有执法权,不能上封条,但换锁和张贴告示,实属股东在资产面临重大流失风险时,为维护自身及公司合法权益所被迫采取的、公开的、必要的权利主张行为!”
“一派胡言!”陆远舟听到张云起这番说辞,表情冷的极点:“张总嘴里关于所谓低价转移资产,完全是不实信息和恶意揣测!庆午街项目的所有销售行为,均在合资公司章程框架内,经由管理层集体决策,并依法合规进行。”
陆远舟望向记者说道:“某些股东因为个人利益未能满足,就采取如此极端手段,破坏重点项目进程,损害的不仅仅是全体股东的利益,更是整个里津的商业形象和发展机遇!”
陆远舟话音一落,张云起笑道:“陆总,你似乎很急,但你别急,因为等下你会更急。”
张云起伸手,接过小武递过来的一份文件,摊开递给记者的长枪短炮前:“各位记者朋友,前面我说过,锦兆实业的账目眼下都在陆总手里,我确实拿不到全部的商铺销售记录和银行流水,但刘铭德先生将股份转让给我之前,也保存了几个店铺销售的数据和银行流水。同一地段、同等面积的铺面,市场均价一万八一平,但材料里面,锦兆实业卖给这家叫做兴鸿贸易公司的价格,是两千一平!至于真伪,我不做解释,你们可以对原件拍照进行查证。”
这句话像一颗巨石投入沸水,彻底炸开了锅。嘴巴说的最多都不如摆证据,围观的人群当中嘈杂的声浪愈发大了起来:“他奶奶的!一平方转移走一万六?这比抢银行还快!”
“我说难怪那些好的铺面都关着门不装修,买回来就立马进行二次转售,这是左手倒右手再赚差价呀。心太黑了!”
“查!必须严查!这里面肯定有鬼!”
记者们似乎也彻底疯了。
长枪短炮几乎要戳到那份文件纸上。
快门声比暴雨更密集、更疯狂,闪光灯连成一片刺目的白芒。有记者不顾雨水追着陆远舟大声提问:“陆总!请问您对此作何解释?”
“兴鸿贸易是什么背景?跟你是什么关系?这样的价格差异是否符合国资出让管理规定?铺面售价这么低,你又如何保证有充足资金推动庆午街二期工程顺利开工?那些拆迁户的权益又如何保障?”
陆远舟站在原地,雨水顺着脸颊流下。
他的脸色在闪光灯下,已经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青灰色。
面对一连串的问题,他张了张嘴,似乎想立刻反驳这是伪造的,但喉咙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他能感觉到走过来的徐凯那几乎要将他烧穿的目光,正死死钉在他背上。
此刻的徐凯比陆远舟更愤怒。
张云起这么一搞,制造出既成事实和巨大的舆论压力,这意味着短期内庆午街已绝无可能开街!
他苦心经营工程毁于一旦,眼睛几乎要喷火,转头对廖志国说道:“廖局,张云起安排人强行撬锁侵占商铺,寻衅滋事、故意毁坏财物,事实清楚,影响恶劣。我建议立即采取强制措施,控制首要分子,恢复秩序。”
廖志国面色凝重,目光掠过张云起,雨水顺着他帽檐不断滴落,脚却像钉了根,动都没动。
其他人倒也罢了,拷走张云起?
纪重能直接废了他!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中,徐凯的脸色已经难看到了极点。廖志国的迟疑就像一记响亮的耳光,扇在他的脸上。
“廖局,你不必为难。配合调查是一个遵纪守法的公民应尽的义务。”被记者们围住的张云起主动打破了沉默:“既然徐市长当场指认我违法犯罪了,证据确凿!那就按照程序办。”
他将湿透的告示轻轻折好,放入西装内袋:“要带手铐吗?来。”
廖志国喉结滚动了一下。
现在张云起把话递到了他嘴边,背后徐凯的目光又像刀子一样顶着,他只能硬着头皮开口:“张总,这、这个……暂时不需要。”
张云起点了点头,转身走向闪烁着红蓝警灯的桑塔纳。
拉开车门前,他停住了脚步,转头,看了一眼面色铁青的徐凯和眼神阴冷的陆远舟,随后,扫过那数十双紧盯着他的眼睛和黑洞洞的摄像机镜头。
雨还在下着。
张云起的声音却异常清晰:“各位,我最后还想说这样一句话。”
他略一停顿,目光掠过镜头:“我张云起是一个商人,今天你们看到的这一切,确实是股东之间的利益纠纷。但我更想说的是,这条黄兴南路庆午商业步行街涉及十数亿资产,牵扯到无数普通人的就业和饭碗,关系着未来数十年里津的消费服务业发展。今天,我张云起蹲这个局子,如果有幸能够换来一个彻查真相的机会,实在算不了什么。”
说完,他弯腰钻进警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