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遵命!”
叶飞抱拳应道,声音在寂静的山林中显得格外清晰。月光透过稀疏的云层洒下,在积雪上投出斑驳的光影。他紧了紧背上的短弓,检查了腰间的箭囊——二十支箭,箭头都用麻布包裹着,以免碰撞发出声响。
吴胥已经换上了一身灰褐色的劲装,外面罩着用树皮和枯草编成的伪装披风。他拔出腰间的匕首,在靴底刻了几道防滑纹,动作熟练得像做过千百遍。
“虎牢城离定军山不远,但山路难行。”吴胥低声说,“我们走老鹰涧那条路,虽然险些,但隐蔽。”
叶飞点头。他知道老鹰涧——那是两座悬崖间的一条缝隙,最窄处仅容一人侧身通过,脚下就是百丈深渊。但正是这条路,是侦察兵们最常用的秘密通道。
二人熄灭火堆,用积雪掩盖痕迹,然后悄无声息地没入黑暗的丛林。
月光下的山林呈现出诡异的静谧。积雪压弯了树枝,偶尔有受惊的夜鸟扑棱着翅膀飞起。吴胥走在前面,每一步都踩在实处,几乎没有发出声音。叶飞紧随其后,努力模仿着他的步伐,但脚下还是不时传来“咯吱”的轻响。
“注意呼吸。”吴胥头也不回地说,“控制气息,三步一吸,两步一呼。”
叶飞连忙调整。他这才发现,吴胥的呼吸极其平缓悠长,几乎听不见声音。这种控制力,已经超出了普通武者的范畴。
一个时辰后,他们来到了老鹰涧。
月光被两侧的悬崖遮挡,涧底一片漆黑,只能听见深处传来潺潺的水声——那是山泉在冰层下流淌。吴胥从腰间解下绳索,一端系在崖边的老松上,另一端抛入涧中。
“我先下,你等我信号。”他说完,双手握住绳索,身子一荡,消失在黑暗里。
叶飞趴在崖边等了约莫半炷香时间,下面传来三声轻微的鸟鸣——这是安全的信号。他深吸一口气,学着吴胥的样子滑了下去。
绳索在手中摩擦得发烫,下降约三十丈后,双脚触到了实地。吴胥已经等在下面,手中举着一块发光的萤石——这是军中斥候常用的照明工具,光线柔和,不易被发现。
“跟上。”吴胥收起萤石,侧身挤进岩缝。
这条缝隙比想象的还要狭窄,两人只能侧着身子一点点挪动。岩壁湿滑,长满了青苔,冰冷的山泉水顺着石缝滴下,浸透了衣物。叶飞感觉自己的肩膀和后背在粗糙的岩石上摩擦,火辣辣地疼,但他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不知过了多久,前方出现微光。吴胥加快速度,片刻后,两人从另一端的岩缝中钻了出来。
眼前豁然开朗。
他们正站在一座山头的背面,再往前几十步,就是山顶。吴胥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两人匍匐前进,爬到山顶的一块巨石后。
晨光初现。
东方天际泛起鱼肚白,霞光渐渐染红云层。当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照向大地时,吴胥和叶飞同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下方是一片开阔的谷地,谷地中央,矗立着一座巍峨的城池。
那便是虎牢城。
但眼前这座城,已经不能称之为“城”了。
城墙依旧高大,青灰色的砖石在阳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但城门口——那本该是车水马龙、商旅往来的地方——此刻堆满了白骨。
不是几具,不是几十具,是成千上万具。
白骨堆积如山,一层摞着一层,有些已经风化发黄,有些还带着暗红色的血肉残渣。最底下的骨骼已经被压得粉碎,和泥土混在一起,分不清哪是骨头哪是土。越往上,尸骨越完整,最顶层的甚至还能看出人形——蜷缩的、伸展的、互相纠缠的。
护城河早已干涸,河床里填满了尸体。有穿铠甲的士兵,有穿布衣的百姓,有老人,有妇女,甚至能看到孩童瘦小的骨架。尸体一层压一层,有些已经腐烂成泥,有些还保持着死前的姿态——双手伸向天空,像是在祈求,又像是在控诉。
河床里的水早已被血染成了红褐色,现在干涸了,留下深深的、发黑的血渍。这些血渍从护城河一直延伸到城墙根,又顺着地势蔓延,染红了方圆数里的土地。
那是真正的血流成河。
风吹过山谷,带来令人作呕的腐臭气息——虽然已经是冬天,大部分尸体都冻僵了,但那种死亡的味道,已经深深浸入了这片土地的每一寸。
“这些……都是北辽人干的?”叶飞的声音在颤抖。
吴胥没有回答。他死死盯着城门口那些白骨,眼神冷得像冰。
他知道虎牢城的故事。三个月前,北辽大军南下,虎牢城作为边境重镇,首当其冲。守将是老将韩世忠,率五千守军和两万百姓,坚守了十七天。
十七天后,城破。
韩世忠战死,守军全部殉国。而城里的百姓——按照北辽人的惯例——男的超过车轮高的杀,女的掳为奴。但实际上,根据后来逃出来的人说,北辽人根本就没留活口。
屠城三日,鸡犬不留。
“这些北辽人,实在太可恶了!”叶飞双拳紧握,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死死咬着牙,牙龈都渗出了血,“我一定要杀死这群狗贼,为死去同胞报仇!”
他的眼睛红了,不是因为悲伤,而是因为愤怒。那种几乎要喷出火来的愤怒。
吴胥按住他的肩膀:“冷静。”
“大人!这怎么冷静?!”叶飞转过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您看那些骨头!那里面可能有孩子!可能有……”
“我知道。”吴胥的声音平静得可怕,“所以我们要做的不是在这里愤怒,而是记住这一幕,然后让他们付出代价。”
叶飞深吸几口气,强迫自己平静下来。但他的身体仍在微微颤抖。
就在这时,虎牢城里忽然传出了号角声。
“呜——呜——呜——”
低沉的号角声在清晨的山谷间回荡,那是用牛角制成的战争号角,声音浑厚而苍凉。一声,两声,三声,每一声都像是敲在人心上。
旋即,虎牢城的东门轰然打开。
那不是普通的开门——两扇包铁的厚重城门被从内部推开,发出“吱呀呀”的巨响,像是巨兽在嘶吼。城门洞里涌出了黑色的洪流。
是骑兵。
北辽骑兵。
他们骑的是北地特有的高头大马,马背上披着皮甲,马颈上系着铜铃,跑动时“叮当”作响。骑兵们身穿黑色皮甲,头戴圆顶铁盔,盔顶插着各种颜色的羽毛——那是不同部族的标志。
一队,两队,十队,百队……
骑兵源源不断地涌出城门,在城外空地上迅速集结。他们训练有素,很快就排成了整齐的方阵。每个方阵约百人,由一名百夫长率领。百夫长手持长矛,矛尖上系着三角形的小旗,旗子在晨风中猎猎作响。
吴胥眯起眼睛,快速清点。
“一个方阵……两个……十个……三十个。”他低声说,“三千人。”
叶飞倒吸一口凉气:“这么多人?他们干什么去了?”
“不知道。”吴胥摇头,“但肯定没好事。”
三千骑兵是什么概念?在北辽的军事编制中,这已经是一个完整的“图门”(万人队)的主力了。通常只有大规模战役,或者围剿重要目标时,才会出动这种规模的骑兵。
队伍最前方,一杆大旗竖起。旗面是深红色,上面绣着一只金色的狼头,狼眼用黑宝石镶嵌,在阳光下闪烁着诡异的光。
“金狼旗……”吴胥瞳孔微缩,“是南院大王的亲卫队。”
叶飞脸色一变。南院大王萧远山,北辽大王结义兄弟,以凶残暴虐闻名。三个月前攻破虎牢城的,正是他的部队。
号角声再次响起,这次是短促的三声。
三千骑兵动了。
先是小跑,然后是疾驰,最后是冲锋。三千匹战马同时奔腾,马蹄踏在大地上,发出雷鸣般的轰响。地面在颤抖,山头上的碎石簌簌滚落。骑兵们挥舞着弯刀,发出野性的嚎叫,卷起的尘土遮天蔽日,像是一场沙暴。
他们朝着东南方向疾驰而去,很快就消失在群山之间。
只留下漫天烟尘,和空气中弥漫的马粪和汗臭味。
山头上重新安静下来。
吴胥和叶飞趴在原地,一动不动。刚才骑兵经过时掀起的风吹乱了他们的头发,带来浓烈的血腥味——那是从虎牢城里飘出来的,这座城已经成了一个巨大的坟场。
“咱们等一会。”吴胥说,“看看能不能抓几个北辽人问问。”
“嗯。”叶飞点头。
两人调整了一下姿势,让身体更舒服些,然后继续盯着虎牢城。吴胥从怀里掏出两块干粮——是用炒面和肉干压成的饼,硬得像石头。他递给叶飞一块,自己慢慢啃着。
时间一点点流逝。
太阳升到头顶,已经是正午时分。虎牢城里又有了动静。
这次出来的不是骑兵,而是一小队步兵。大约二十人左右,穿着简陋的皮甲,手持长矛。他们从西门出来,推着三辆马车——马车是木制的,轮子包着铁皮,行驶时发出“咯隆咯隆”的响声。
马车上装的是兵器。吴胥看得清楚:有捆成一捆的长矛,有装在木箱里的弓箭,还有几副破损的铠甲。看方向,他们是要把这些兵器运往附近的某个营地。
“就他们了。”吴胥眼眸一眯,目露杀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