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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手艺(一)木缘(1963年春-夏)

    刘木匠的家在村西头,独门独院,三间瓦房。院子里堆满了木头,松木、杉木、榆木、枣木,空气里浮动着木头特有的、微甜的香气。

    ***第一次站在那个院门口时,手里提着的不是拜师礼——他家拿不出像样的东西——而是一捆劈得整整齐齐、粗细均匀的柴禾。柴是他天不亮就上山砍的,用草绳捆得结实实实。

    刘木匠正在院子里推刨子,刨花像卷起的浪,从他手下连绵不断地涌出,落在地上,堆成柔软的一团。他听见脚步声,抬头,老花镜滑到鼻尖,从镜框上方打量着门口这个清瘦的年轻人。

    “刘师傅。”***叫了一声,声音不高,但清晰。

    刘木匠认得他,王长安家的老二,聪明,但……他想起那个被枪毙的王泽喜,心里叹了口气。“建军啊,有事?”

    “俺想跟您学木匠。”***走进来,把那捆柴禾轻轻靠在墙根,“俺不要工钱,管饭就行。您让俺干啥俺干啥。”

    刘木匠没说话,继续推他的刨子。刨子刮过木面的声音,沙沙的,均匀而绵长。***就站着,看着。看了足足一袋烟的功夫。

    “学木匠苦。”刘木匠终于停下,直起腰,捶了捶背,“起的比鸡早,睡的比狗晚。手上得起泡,泡破了流血,结了痂再磨破。腰是弯的,腿是站的,冬天手裂口子,夏天汗腌得生疼。这苦,你吃得了?”

    “吃得了。”***答得干脆。

    刘木匠指了指墙角一堆歪七扭八的废木料:“那儿有斧子。去,把它们劈成烧柴,要一般长,一般粗。”

    那是些硬木疙瘩,榆木根、枣木瘤,扭曲盘结,斧子下去常常打滑。***脱下外衣,只穿一件补丁摞补丁的褂子,抡起斧子。他没有蛮干,先看木纹,顺着纹路下斧。斧刃吃进木头,发出沉闷的“哆哆”声。木屑飞溅,汗很快湿透了脊背。他从晌午劈到日头西斜,把那堆顽劣的木疙瘩劈成了一堆整齐的柴垛,每一根都一尺来长,手臂粗细,码得方方正正。

    刘木匠出来看了,没说话。晚上吃饭,桌上多了一副碗筷。

    头三个月,刘木匠没让***碰任何正经工具。 扫地、挑水、生火、做饭、磨刨刃、锉锯条,还有劈永远劈不完的柴。***不吭声,让干什么干什么。水缸永远是满的,院子永远干干净净,灶膛里的火永远烧得恰到好处。磨刨刃,他磨得刃口是一条笔直的线,迎着光看,没有一丝起伏。锉锯条,他锉出的齿尖利均匀,角度分毫不差。

    三个月后的一个早晨,刘木匠扔给他一把旧刨子,一块粗糙的松木板。“刨平,刨光。什么时候能刨出纸一样薄的刨花,什么时候再碰别的。”

    ***接过刨子。这看似简单的推刨,藏着木匠最初也是最终的功夫。力道要匀,速度要稳,眼要准,手要平。一开始,他不是推歪了,就是力道不均,刨出来的木板高低不平,刨花厚一块薄一块,断断续续。一天下来,手臂酸得抬不起来,手掌磨出了水泡。

    他一声不吭。天不亮就来,在院子里就着晨光推刨。中午匆匆扒两口饭,接着推。晚上刘木匠睡了,他还在油灯下,细细地用砂纸打磨自己白天刨过的木板,用手指的触感去体会每一丝不平。水泡破了,流出血水,粘在刨子把上,钻心地疼。他撕块破布缠上,继续。

    一个月后,他刨出的木板,不用尺量,手摸上去,像镜子一样平。刨花从刨眼里连续不断地涌出,薄如蝉翼,几近透明,能卷成紧紧的圆筒,轻轻一吹,飘出去老远。

    刘木匠捡起一片刨花,对着太阳看,阳光透过极薄的木质纤维,呈现出细腻温暖的纹理。“嗯,”他只哼了一声,“明天,学凿眼。”

    凿眼是榫卯的基础,是木工的灵魂。 刘木匠教他认“料”:硬木怎么下凿,软木怎么用劲,顺纹逆纹的区别。教他使凿子:如何借腰劲,如何用腕力,如何听木头被凿开时声音的细微变化。好的榫眼,方正、光滑、深浅一致,与榫头严丝合缝,不用一滴胶,不用一根钉,就能咬合百年。

    ***学得痴了。他眼里只剩下木头、凿子和那个要开出来的方孔。一开始,不是凿歪了,就是凿崩了边,或者深浅不一。废料堆了一堆。他把自己关在刘木匠的工棚里,点着油灯,一夜一夜地凿。凿坏了,换块木头重来。虎口被锤子震裂,渗出的血染红了凿柄。他仿佛感觉不到疼,只是不断地调整角度,感受力道,聆听木头纤维断裂时那轻微的“咔”声。

    刘木匠半夜起来,看见工棚里的灯光,叹了口气,回去翻出一罐猪油熬的膏药,放在工棚门口。

    夏至那天,刘木匠给了他两块樟木,一把凿子,一把锯。“做一对樟木匣子,要燕尾榫,不许用钉子,不许上漆。做好了,摆在我堂屋桌上。”

    燕尾榫,木工里最考验手艺的榫卯之一,形似燕尾,看似简单,却要每一片“尾巴”的角度、厚度、长度分毫不差,才能彼此紧紧咬合,天衣无缝。

    ***花了整整十天。锯、刨、凿、修。他做得极慢,极仔细。锯路比头发丝粗不了多少,刨光的面能照出人影,凿出的榫眼和榫头,在阳光下严丝合缝,插进去时发出轻微的、令人愉悦的“噗”声,严实得拔不出来。最后,他用最细的砂纸,沾了水,一点点打磨,直到木头本身温润的光泽透出来,纹理如云似水。

    十天后的黄昏,他把一对光素无饰、却散发着樟木清香和柔和光泽的木匣,放在了刘木匠的八仙桌上。夕阳从窗户斜射了 进来,给木匣镶上一道金边。榫卯接合处,几乎看不到缝隙。

    刘木匠背着手,围着桌子转了三圈,戴上老花镜,又凑近了看了半晌。他伸出手指,沿着榫卯的接缝慢慢划过,感受那平滑如一的触感。然后,他拿起一个木匣,用力摇了摇,纹丝不动。

    老头子摘下眼镜,揉了揉眼睛,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看向站在一旁、手指上还带着新伤旧疤、眼神却亮得惊人的***。

    “祖师爷……这是真赏了你一口饭吃啊。”他声音有些哑,“可惜了……”

    可惜什么,他没说下去。只是拍了拍***的肩膀,那手掌很厚,很重。

    几天后,公社木器厂招工的消息传来。刘木匠亲自写了推荐信,盖上自己多年不用的私章。***带着那对樟木匣子中的一只,作为“活儿”,去了。

    考核出奇的顺利。他当众打了一张小方凳,从下料到刨光、凿眼、组装,不到两个时辰。凳子四平八稳,榫卯紧密,轻轻摇晃,浑然一体。招工的李师傅拿着那张凳子,翻来覆去地看,眼里满是赞赏。

    “好手艺!真是好手艺!”李师傅拍着他的肩膀,“我们要了!明天就来报到,带上户口本和介绍信,啊!”

    ***觉得,天那么蓝,风那么软,胸口那块堵了多年的石头,好像松动了些。他几乎是小跑着回到店子上,冲进刘木匠的院子。

    “刘师傅!成了!厂里要我了!”

    刘木匠正在熬鳔胶,胶锅咕嘟咕嘟冒着泡。他抬起头,看着徒弟因为兴奋而发红的脸,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只是笑了笑,那笑容有些复杂:“好,好。明天早点去。”

    第二天,***穿上了他那身最体面的、洗得发白的蓝布衣服,天不亮就出了门。他走到木器厂门口时,太阳才刚刚升起。厂门口已经聚了些人,李师傅拿着名单,站在台阶上。

    “***。”

    “到!”他上前一步,声音洪亮。

    李师傅看着他,又低头看了看名单,眉头微微蹙起:“你是店子上王家的?王泽喜是你……”

    “……是俺四爷爷。”***觉得刚刚升起的太阳,好像瞬间失去了温度。

    李师傅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变得公式化。他在名单上做了个记号,声音平和,却不容置疑:“哦。你的情况……我们政工科审核了。不太符合规定。你先回去吧。”

    “李师傅,我……”***想拿出刘木匠的推荐信,想说自己手艺多好。

    “规定就是规定。”李师傅打断他,语气里带上一丝不耐,转向下一个,“张富贵!”

    ***站在原地,像一截突然被冻住的木头。周围的人声、自行车的铃声、工厂里传来的机器声,都变得遥远而模糊。他看见李师傅的嘴在动,在念别人的名字,看见那些被念到名字的人高兴地应着,走进那扇敞开的大门。

    那扇门,离他只有几步之遥。

    可他一步也迈不过去。

    他不知道是怎么离开厂门口的,也不知道是怎么走回店子上的。手里那只精心制作的樟木小匣,变得无比沉重。走到村口的老槐树下时,他停下脚步,举起那只匣子,想把它摔个粉碎。

    可手举到一半,又停住了。他慢慢放下手臂,用手指摩挲着光滑的木面,那上面有他无数个日夜的心血,有他手掌磨破又愈合的痕迹。夕阳的余晖落在榫卯严密的接缝上,泛着温柔的光。

    他最终没有摔。只是蹲在老槐树下,把头深深埋进臂弯里,很久,很久。

    直到天色完全暗下来,他才站起身,拍拍身上的土,向刘木匠的院子走去。他把那只小匣子,轻轻放在了刘木匠的窗台上。

    月光下,樟木匣子泛着清冷的光。严丝合缝的燕尾榫,依然那么完美,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什么,又仿佛只是一个沉默的、精致的笑话。

    (第三章 《木缘》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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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章后续预告】

    下一节:《戏梦》(1963年秋-1964年夏)

    木工路断,***将偶然展现歌唱天赋,被县剧团琴师看中。他将如何苦练唱念做打?县剧团的大门,又会为他打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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