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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风云(1901-1910)

    新世纪的第一个春天,柿子树开花的时候,王家老宅的后院挖出了第一坛“女儿红”。

    酒是王文修成亲那年埋的,按乡俗,生女儿埋“女儿红”,生儿子埋“状元红”。王家生了四个儿子,本该埋“状元红”,可王义正说:“咱们王家不图状元,就图人丁兴旺。埋‘女儿红’,盼孙女。”

    现在,孙女没盼来,可这酒得起了——世富要成亲了。

    世富今年十九,在县城木匠铺出了师,能独立打家具了。师傅做媒,说了个城里姑娘,姓周,是周掌柜的远房侄女。姑娘十六,读过几年私塾,会写字,会算账。彩礼要了二十两银子,王家拿得出。

    “爷爷,我想在城里安家。”世富说。

    王义正沉默了一会儿,点头:“行。城里机会多,你又有手艺,能活。可记住,王家的根在店子上。逢年过节,得回来。”

    “我知道。”

    亲事定在三月十八。王家在店子上摆酒,城里也摆了几桌。周掌柜来了,带着城里的朋友。刘掌柜也来了,还送来一副红木对联。热热闹闹地办了一场。

    新娘子过门第二天,给长辈敬茶。王义正接过茶碗,看着这个城里来的孙媳妇,清清秀秀的,说话有礼,心里高兴。

    “世富媳妇,往后,你们在城里好好过。缺啥少啥,跟家里说。”

    “谢谢爷爷。”

    世富在城里租了间铺面,前面卖家具,后面住人。他手艺好,打的家具结实耐用,样式也新,生意慢慢做起来了。

    可成亲三年,世富媳妇的肚子一直没动静。

    起初以为是年轻,不急。可又过了两年,还是没怀上。世富带媳妇去看郎中,郎中说:“身子是寒了些,调理调理就好。”

    调理了两年,喝了无数汤药,还是没消息。世富媳妇开始急了,整日以泪洗面。世富安慰她:“不急,咱们还年轻。”

    可他知道,这事,急也没用。

    世贵也十八了。

    他在周掌柜的桐油铺学了三年,出师了。周掌柜喜欢他,想留他当二掌柜。可世贵有主意,想自己单干。

    “爷爷,爹,我想在码头开个杂货铺。”他说,“码头人来人往,货物流转快。卖些针头线脑,油盐酱醋,肯定能行。”

    “本钱呢?”王文修问。

    “我攒了十两,周掌柜答应借我二十两。铺面我看好了,就在爹常干活的那个码头边,一年租金五两。”

    王义正算了算,点头:“行,去干。可记住,做生意讲究诚信,不欺不瞒,不坑不骗。王家是手艺人出身,名声要紧。”

    “我记住了,爷爷。”

    铺子开起来了,叫“王家杂货”。世贵脑子活,进的货新鲜——洋火、洋油、洋胰子,都是乡下少见的稀罕物。生意不错,每月能赚三四两银子。

    世贵二十岁那年,也成亲了。媳妇是周掌柜介绍的,城里裁缝家的女儿,手脚麻利,能说会道。成亲后,就帮着看铺子,做生意。

    可和世富一样,成亲三年,也没孩子。

    这事成了王家的一块心病。王义正背地里叹气:“难道是咱们王家,注定人丁不旺?”

    王文修嘴上不说,心里也急。他在劝学所当差,知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道理。可这事,急不来。

    世香十六岁,手艺已经小有名气。

    店子上的人都说,王家这个三小子,比他伯爷不差。他砌的墙,又直又牢,砖缝勾得像画出来的。九队张家修祠堂,指名要他掌墨。

    这是大活。祠堂是乾隆年间起的,二百多年了,后墙裂了道缝,眼看要倒。张家请了好几拨匠人来看,都说只能拆了重砌。可张家族长不干——祠堂是祖宗的脸面,拆了,张家就没脸了。

    世香去看了,围着祠堂转了三天。第四天,他说:“能修。不用拆。”

    “咋修?”

    “用‘偷梁换柱’。”世香说,“在墙里头,加道暗撑,把老墙扶正。外头看,还是老墙;里头,结实了。”

    “有几成把握?”

    “九成。”

    “那就修!”

    世香带着伯爷——伯爷现在是他的副手,开始修祠堂。先在墙外搭架子,挖开墙基,露出里面的老砖。然后从内部加固,一根一根地加暗撑。这活精细,得像绣花,急不得。

    修了两个月。完工那天,张家族长带着全族人来验收。他让人抬了桶水,泼在墙上。水顺着墙面流下,没有一丝渗进裂缝。

    “好!”张家族长拍着世香的肩,“小子,有你爷爷当年的风范!工钱,我给你加三成!”

    “谢谢族长。”

    这活之后,世香在店子上彻底立住了。没人再把他当孩子看,都叫他“王师傅”。

    可世香也有心病——他不说话。不是不会说,是不爱说。一天说的话,能数过来。伯爷常说:“世香这孩子,心里有本账,都记着呢,就是不说。”

    他不急成亲。有媒人来提,他都摇头。王义正问他:“你想找个啥样的?”

    世香想了想,说:“能过日子的。”

    这话等于没说。可王义正懂。这个三孙子,太实,不会花言巧语,就想找个实实在在过日子的。

    可这样的姑娘,也不好找。

    只有世连,还是个半大孩子。

    他今年十岁,在王家这代里最小,也最受宠。他不像哥哥们那样有明确的路——世富学木工,世贵学经商,世香学砌墙。他什么都学点,可什么都不精。

    他喜欢跟世贵去码头铺子,看那些来来往往的船,看那些南来北往的客。也喜欢跟世香去工地,看一堵墙怎么从无到有。还喜欢缠着王文修,让他讲书里的故事。

    “世连啊,”王义正有时会摸着他的头,“你将来想干啥?”

    “我?”世连眨眨眼,“我想……我想去看看外头。汉口,上海,北京。爷爷,外头是不是很大?”

    “大,很大。”王义正说,“可再大,根得在。你看那汉水,流到汉口,流到上海,流到大海。可它的源头,在咱们这儿。人也是一样,走得再远,根得在。”

    世连似懂非懂。可他知道,爷爷说的对。王家的人,根在店子上。大哥二哥在城里,可逢年过节,都回来。三哥在村里,守着家。他呢,还不知道将来在哪儿,可根,一定在。

    光绪三十一年(1905年),世连十二岁,去县城上新式学堂了。

    走的那天,全家人都来送。世富从城里回来,给他买了新书包。世贵从铺子里拿了几支洋笔,几本洋纸。世香不说话,塞给他一包点心。秀英抹着眼泪,给他整理衣服。

    “世连,”王文修说,“好好读书。王家这一代,就看你了。”

    “嗯。”世连点头,背起书包,上了去县城的船。

    船开了。他回头看着岸上的家人,看着店子上,看着王家老宅。心里有点慌,可也有点期待。

    外头,是什么样呢?

    光绪三十四年(1908年),世连十五岁,在学堂读了三年书。

    他学算术,学地理,学格致,学国文。先生说他聪明,是块读书的料。可这年秋天,家里捎信来,让他回家——世连要成亲了。

    亲事是王文修定的。姑娘是八队易家的,叫易秀英,十四岁。易家是种田的,老实本分。秀英读过两年私塾,认得些字,手脚勤快。

    “爹,我还想读书。”世连说。

    “成了亲,一样能读。”王文修说,“易家姑娘懂事,不拦着你。”

    世连不说话了。他知道,这是王家的规矩——先成家,后立业。大哥二哥都成了亲,三哥还没,可也快了。他最小,可也十五了,该成亲了。

    亲事办得简单。王家在店子上摆了几桌,请了亲戚邻居。世连穿着新衣服,拜堂,敬酒。新娘子蒙着盖头,看不清脸,可手很细,很软。

    夜里,揭开盖头,世连才看清秀英的样子。圆脸,大眼睛,脸红红的,低着头不说话。

    “你……你识字么?”世连问。

    “识一些。”秀英小声说。

    “读过什么书?”

    “《女儿经》,《百家姓》。”

    “哦。”世连不知道说什么了。两人对着坐了半晌,世连说:“睡吧。”

    成了亲,世连又回学堂读书。每半月回家一次,秀英在家帮着婆婆干活。她手巧,会做衣服,会做饭。王义正和秀英(婆婆)都喜欢她。

    可世连心里,总觉得缺了点什么。他说不清。学堂里那些新思想,那些新书,那些外头世界的样子,跟家里这个蒙着红盖头的姑娘,好像隔着一层什么。

    可日子,就这么过了。

    宣统二年(1910年),王家终于迎来了泽字辈的第一个孩子。

    是世连和秀英的儿子,在店子上生的。生的时候难产,折腾了一天一夜。秀英哭喊,世连在屋外急得团团转。王义正跪在祖宗牌位前,不停地磕头。

    终于,一声啼哭。

    接生婆抱着孩子出来:“是个带把儿的!母子平安!”

    全家人都松了口气。世连接过孩子,看着那张皱巴巴的小脸,手在抖。这是他的儿子,他和秀英的儿子。

    “取名了么?”王文修问。

    “按族谱,是‘泽’字辈。”王义正说,“就叫……泽福吧。泽被后世,福荫子孙。咱们王家,从这一代起,要福泽绵长。”

    “泽福……”世连念着,看着怀里的儿子,“好,就叫泽福。”

    洗三那天,王家在店子上摆酒。四代同堂,热闹得很。世富、世贵都从城里回来了,世香也从工地上赶回来。一大家子人,围着小泽福,这个看看,那个抱抱。

    王义正坐在上首,看着这一屋子的人——儿子,孙子,曾孙。从1880年逃亡时的三个人,到现在二十多口人。

    三十年。

    从一无所有,到有房有地,有手艺有生意,有人丁有希望。

    这条路,走得不容易。

    可走出来了。

    而且,还要继续走下去。

    世富和世贵,虽然还没孩子,可也高兴。他们是伯伯,有了侄子了。世香还是不说话,只是看着小泽福,眼里有光。

    世连抱着儿子,看着秀英。秀英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可眼睛亮着。她看着世连,看着儿子,笑了。

    这个家,完整了。

    酒过三巡,世贵站起来,举杯:“爷爷,爹,伯爷,今天四代同堂,是咱们王家的大喜。我敬大家一杯。愿咱们王家,人丁兴旺,手艺永传!”

    “干!”

    所有人都举杯。

    王义正喝了酒,放下杯,看着窗外的夜色。

    夜很黑,可王家的灯,亮着。

    亮在这片土地上,亮在这条血脉里,亮在这门手艺中。

    他知道,外头的世道,不太平。皇帝死了,新皇小,洋人凶,百姓苦。乱世,可能真要来了。

    可王家不怕。

    有手艺,有力气,有人丁,有根。

    只要根在,风雨来了,就吹不倒。

    墙倒了,能再砌。

    家散了,能再聚。

    只要人在,手艺在,王家就在。

    他摸了摸怀里那把祖传瓦刀。刀还在,冰凉的,可握在手里,踏实。

    就像这日子,虽然难,虽然苦,可握在手里,是实的。

    实的,就有希望。

    窗外,汉水汤汤东去。

    带走了泥沙,带走了岁月,带走了三十年的风风雨雨。

    可带不走王家的根。

    带不走这门手艺。

    带不走这盏,在黑夜里,依然亮着的灯。

    (第六章 修订版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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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章预告】

    第七章 变天(1911-1915)

    辛亥革命爆发,大清完了,民国来了。这场千年未有之大变局,将如何改变店子上,改变王家?而王家的第四代——泽字辈的孩子们,将在这个崭新的、也是混乱的时代里,迎来怎样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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