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鼓声震天
元祐四年深秋的清晨,寒意已透骨。寻常百姓尚在梦乡,汴京的街巷空寂,只有更夫敲过五更的梆子声,在湿冷的雾气中回荡。但一些早起的摊贩和路过宫墙外的行人,都惊愕地看到,一个穿着青色旧袍、身影单薄却挺直如松的官员,正一步一步,走向皇城宣德楼外那面巨大的、蒙尘的登闻鼓。
是苏学士!苏轼!人群开始低声骚动,交头接耳。这位名满天下、近日却深陷命案漩涡的翰林学士,此刻面无血色,肩头似乎有些微的僵硬,但眼神却亮得惊人,那是一种看透生死、洗净铅华后的清澈与决绝。他没有看任何人,目光只盯着那面象征着直诉天听、也意味着九死一生的朱漆大鼓。
鼓槌就悬挂在鼓架旁,粗如儿臂,裹着褪色的红绸。苏轼停下脚步,仰头望着这面自太宗朝设立以来,罕有被敲响的巨鼓。击响它,意味着放弃所有官场规则、私下斡旋的可能,将自己和所诉之事,毫无保留地置于皇权与朝堂最严厉、最公开的审视之下。按制,击鼓者,无论官职高低,先受二十廷杖,而后方能在朝会上陈述冤情。二十杖,足以让体弱者毙命,让健壮者骨断筋折。
他缓缓伸出手,握住冰冷的鼓槌。粗糙的木柄摩擦着掌心,带来一种奇异的真实感。他想起了杭州的湖光山色,密州的猎马呼鹰,徐州抗洪的日夜,黄州的东坡雪堂,还有汴京诗酒唱和的往昔。他想起了王弗的温婉,朝云的泪眼,子由的忧虑,小坡眉间的旧疤,秦三倒下的身影,司马光临终前可能的不甘,王岩无助的恐惧,以及那截焦黑的断指和碧绿的螭龙玉佩。
所有这些,都将在接下来的鼓声和随之而来的风暴中,被揭开,被审视,被裁决,或者,被埋葬。
他没有犹豫。后退一步,深吸一口带着晨雾和霜寒的空气,然后用尽全身力气,挥动鼓槌!
“咚——!!!”
沉闷如雷、穿透云霄的巨响,猛地炸裂在寂静的清晨!声浪以宣德楼为中心,轰然扩散,惊起了宫墙内的宿鸟,震动了汴京沉睡的街巷,也敲在了无数被这声音惊醒的、或惊愕、或恐惧、或算计的心脏上!
第一声余韵未歇,第二声,第三声……一声接一声,沉重,坚决,悲怆,仿佛不是敲在鼓皮上,而是敲在时代的胸膛,敲在每个人的良知之上!
宫门内的侍卫被惊动了,迅速奔出查看。街上的行人越聚越多,远远围观,指指点点,议论纷纷。消息像长了翅膀,飞速传向汴京的各个角落——
苏轼敲响了登闻鼓!
程颐在府中听到隐隐传来的鼓声和随即而来的急报时,手中的茶盏“啪”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他脸色铁青,眼中第一次出现了措手不及的惊怒:“他疯了!他竟敢……竟敢如此!”
灰衣人跪在地上,声音发颤:“老爷,现在怎么办?鼓声一响,直达天听,再想私下处置……难了!”
“慌什么!”程颐强自镇定,但袖中的手却在微微发抖,“登闻鼓又如何?廷杖之下,他能不能活下来还未可知!即便活下来,陈述冤情,空口无凭,如何取信于君上?他这是自寻死路!立刻联络我们在御史台、刑部的人,还有宫里……务必做好准备,绝不能让他在朝会上信口雌黄,攀诬忠良!”
蔡京听到消息时,正在用早膳。他放下银箸,仔细听清了远处那沉闷而执着的鼓点,脸上露出一丝难以形容的表情,似是惊讶,似是赞叹,又似是惋惜。
“苏子瞻啊苏子瞻,”他轻轻摇头,“到底是什么,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这一手……倒是出人意料,也打乱了所有人的算盘。”他对侍立一旁的斗笠人道,“热闹大了。贾易那只老狐狸,此刻怕是要坐不住了吧?我们……静观其变,但要准备好,一旦水落石出,无论捞出的是什么,我们都要能第一时间,捞到对我们最有利的那一条鱼。”
斗笠人点头:“苏轼若在廷杖下挺不住……”
“挺不住,是命。”蔡京淡淡道,“挺住了,才是麻烦。不过,无论如何,这朝堂的水,是要彻底浑了。也好,浑水,才好摸鱼。”
贾府深处,那位左眉有痣的老者,在鼓声传入高墙的刹那,猛地睁开了眼睛。浑浊的眼中精光爆射,哪里还有半分老态。他缓缓坐直身体,听着那一声声仿佛敲在他心头上的闷响,苍老的面皮微微抽动。
“登闻鼓……”他声音嘶哑,带着冰冷的杀意,“苏轼……好,好得很。是想拼个鱼死网破,拉着所有人陪葬吗?”他看向侍立在阴影中的管家,“宫里我们的人,怎么说?”
管家低头:“鼓声已响,按制,今日必有朝会。廷杖……怕是免不了了。但能否阻止他上殿陈词,尚未可知。程颐、蔡京那边,似乎也在加紧活动。”
“废物!”老者低喝一声,“早该在他出府时就了结了他!现在弄得满城风雨!”他深吸一口气,压下怒火,“告诉宫里的人,廷杖……可以重一些。另外,他若侥幸不死,上了朝堂,无论他说什么,都要有人立刻驳斥,咬死他是因为自身涉案,为脱罪而构陷大臣!尤其是……那本账册,绝对不能让他拿出来!必要的时候……”
他没有说下去,但眼中的寒光,已说明了一切。
“是。”管家躬身,悄然后退。
鼓声终于停了。宣德楼前,苏轼放下鼓槌,手臂微微颤抖,不是恐惧,而是用力过度。他整理了一下衣冠,面色平静地看向从宫门内快步走出的几名殿前司禁军和一名面白无须、神色严肃的内侍。
“何人击鼓?”内侍尖细的声音响起。
“臣,前翰林学士、知制诰苏轼,有泼天冤情,关乎朝廷重臣、河工贪墨、连环命案,恳请面圣,直陈于御前!”苏轼朗声道,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在寂静的清晨传开。
内侍眼皮跳了跳,审视着苏轼,公事公办地道:“苏学士,可知登闻鼓规矩?”
“臣知晓。愿领廷杖。”苏轼毫无惧色。
内侍一挥手:“带走!送交有司,依制行刑,而后引至朝会!”
两名魁梧的禁军上前,一左一右夹住苏轼。苏轼没有反抗,任由他们带着,走向宫门内那未知的、可能充满血腥的通道。围观的百姓发出阵阵低呼,有人面露不忍,有人神色复杂,更多的人则是茫然与好奇。
苏辙挤在人群中,看着兄长被带入那象征着至高权力也意味着无尽凶险的宫墙,拳头攥得发白,指甲深深陷进肉里,却感觉不到疼痛。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兄长,一定要活下来!
*
宫内的刑房,阴冷潮湿,弥漫着铁锈和淡淡血腥的气息。行刑的是经验老到的衙役,面无表情。廷杖,不是简单的打板子,而是有专门的技法,可轻可重,可伤皮肉,也可断筋骨、毁脏腑。寻常二十杖,已是极刑,而对于某些“特别关照”的对象,十杖之内取其性命,也并非难事。
苏轼被按在冰冷的刑凳上,褪去下衣。他没有求饶,没有辩解,只是闭上眼,将所有的精神集中在肩头的旧伤和即将到来的痛楚上。清虚道长的药力仍在,但能否扛过这顿毒打,他不知道。
“行刑!”监刑官冷漠的声音响起。
沉重的木杖带着风声落下!
“啪!”第一杖,剧痛炸开,皮开肉绽!
苏轼闷哼一声,牙关紧咬,额头上瞬间冒出冷汗。旧伤处传来撕裂般的痛楚。
第二杖,第三杖……每一杖都结结实实地打在血肉上,发出沉闷的响声。疼痛如同潮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迅速淹没了他的意识。他咬破了嘴唇,鲜血顺着嘴角流下,眼前开始发黑,耳中嗡嗡作响。
不能昏过去!绝对不能!昏过去,就可能再也醒不来,就算醒来,也可能成为废人,无法上殿陈词!所有的牺牲,秦三的死,都将毫无意义!
他死死抠住刑凳的边缘,指甲崩裂,凭着顽强的意志,对抗着足以令人崩溃的剧痛。心中默念着《赤壁赋》的句子,默念着亡妻王弗的名字,默念着弟弟苏辙,默念着那些枉死的冤魂……
十杖……十五杖……他的后背已是一片血肉模糊,意识在涣散的边缘挣扎。
行刑的衙役交换了一个眼神,手中暗暗加了力道,杖影呼啸,直击要害!这是要命的打法!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刑房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一个略显苍老却威严的声音:“住手!”
监刑官和行刑衙役都是一愣,杖影停在了半空。
只见一名穿着紫色官袍、白发苍苍的老太监,在一群小内侍的簇拥下,快步走了进来。他扫了一眼刑凳上气息奄奄、后背狼藉的苏轼,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随即对监刑官道:“太皇太后有口谕:苏轼击鼓鸣冤,虽有违例,然其才名素著,或真有冤屈。廷杖已示惩戒,不可伤其根本,留其性命,以观后词。”
太皇太后!又是太皇太后!
监刑官和衙役连忙跪下领旨。那老太监走到苏轼身边,看了看他的伤势,对随行的太医模样的人道:“速速处理,止血敷药,务必保住他神智清醒,能上殿说话。”
“是。”
苏轼在极度的疼痛和恍惚中,听到了“太皇太后”几个字,心头一松,紧绷的意志终于溃散,眼前彻底一黑,晕了过去。但在失去意识前,他知道,自己暂时捡回了一条命,也获得了上殿陈词的机会。
*
一个时辰后,垂拱殿。
今日的朝会气氛,前所未有的凝重肃杀。龙椅上的宋哲宗赵煦年方十四,尚显稚嫩,但努力摆出威严的姿态。珠帘之后,太皇太后高氏的身影隐约可见。文武百官分列两旁,许多人神色各异,目光不时瞥向殿外,或彼此交换着意味深长的眼神。程颐站在文官队列中,面色沉静,但拢在袖中的手却握紧了。蔡京位置靠后,低眉顺目,仿佛一切与己无关。章惇因是外官,不在朝列,但此刻他的心思,恐怕也系于此殿。
贾易致仕,自然不在。但他的影响力,却仿佛无形地笼罩着大殿的一部分区域。
“宣——前翰林学士苏轼,上殿陈词!”殿前太监尖细的声音拉长了调子。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投向殿门。
两名内侍搀扶着一个身影,缓缓挪了进来。正是苏轼!他换上了一件干净的青色官袍,但脸色惨白如纸,额头上冷汗涔涔,每一步都走得极其艰难,仿佛随时会倒下。廷杖的剧痛和失血,让他虚弱到了极点,唯有那双眼睛,依旧明亮,燃烧着不屈的火焰。
他挣脱了内侍的搀扶,用尽全身力气,挺直背脊,一步一步,挪到御阶之下,缓缓跪下,伏地行礼:“罪臣苏轼,叩见陛下,太皇太后。”
声音嘶哑,却清晰。
年轻的皇帝看了看珠帘后,太皇太后微微颔首。皇帝才开口道:“苏轼,你敲登闻鼓,言有泼天冤情,究竟何事?从实奏来。”
苏轼深吸一口气,压下喉间的腥甜和后背火烧般的疼痛,抬起头,目光扫过程颐,扫过蔡京所在的方向,扫过那些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最后定格在御阶之上。
“臣苏轼,今日冒死上奏,所陈之事有三!”他的声音在大殿中回荡,虽然虚弱,却带着一种震撼人心的力量,“其一,臣蒙受不白之冤,遭人构陷,与司马光公旧邸失火毙命一案无涉!构陷臣者,其心可诛,其意在阻挠司马公未尽之调查!”
“其二,司马光公临终前,仍在秘密调查一桩惊天贪墨大案!关乎元祐年间汴河工段专项钱粮!涉案金额巨大,牵涉官员甚众,甚至可能牵连宫中!司马公为此遭人忌恨,其‘病故’之由,臣请朝廷详查!”
“其三,旧邸焦尸,确系被人谋杀焚尸!死者名王岩,乃臣侍妾之弟,右手残疾,年少无辜,被人胁迫卷入此案,后遭灭口!胁迫并杀害王岩、焚毁旧邸、构陷于臣之幕后黑手,与贪墨案主谋,乃同一伙人!其目的,在于掩盖贪墨罪行,销毁司马公所掌握之关键证物!”
此言一出,满殿哗然!贪墨河工款项?司马光之死有疑?构陷朝廷命官?每一件都是足以震动朝野的大事!
“苏轼!你休得胡言!”程颐立刻出列,厉声斥责,“你自身涉案,证据确凿,如今为脱罪责,竟敢攀诬已故司马相公,构陷朝廷大臣,更是妄议宫闱,妖言惑众!陛下,太皇太后,苏轼此言,实乃大逆不道,应按律严惩!”
“程夫子!”苏轼毫不退缩,直视程颐,“你口口声声证据确凿,无非是收买我府中书童作伪证,伪造凶器,利用王岩残疾特征栽赃!你可敢让那书童与我对质?可敢将那凶器来源查个水落石出?可敢说出,王岩失踪前,被何人用带有‘程府’徽记的马车接走?!”
“你……你血口喷人!”程颐脸色涨红,“证据何在?!”
“证据在此!”苏轼从怀中——忍着剧痛——取出那份誊抄的、染着秦三血迹的账册副本,高高举起!“此乃司马光公生前暗中查获之部分账目,其中标记,指向河工款项流向异常,关联多位官员及商号!而关键证物,一为已故河督赵某之螭龙玉佩,二为一截被害人工头刘某之断指,司马公已将其秘密藏于旧邸西厢地下!此二物,已被贼人觊觎,王岩因此被迫害,旧邸因此被焚!”
他目光如电,射向文官队列中几个神色骤变的人:“而那幕后主使之人,位高权重,致仕闲居,左眉之中,有一颗黄豆大小的黑痣!此人门生故旧遍布朝野,宫中亦有联系,一手遮天,为掩盖贪墨罪行,不惜杀害司马公、灭口王岩、构陷忠良!臣,恳请陛下、太皇太后,明察秋毫,揪出此獠,以正朝纲,以慰亡灵,以安天下!”
左眉黑痣!致仕闲居!这几个关键词,像惊雷一样炸响在许多人心中!不少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或明或暗地,瞟向了与贾易关系密切的几位官员。
那几位官员顿时汗出如浆,想要驳斥,却见苏轼手中那染血的账册,和那言之凿凿的指控,一时竟张口结舌。
“苏轼!”一个阴柔的声音响起,是内侍省的一位大宦官出列,尖声道,“你无凭无据,仅凭臆测,便敢指摘致仕元老,更是影射宫中,实属狂妄!陛下,太皇太后,此等狂悖之徒,应立即拿下,交有司严审!”
“臣附议!”
“臣附议!”
数名官员立刻出声附和,其中不乏程颐一党和与贾易关联密切之人。
眼看朝堂之上,又要陷入攻讦与混乱。
就在这时,珠帘之后,一直沉默的太皇太后,终于缓缓开口了。她的声音不高,带着老年人的沙哑和疲惫,却有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嘈杂:
“够了。”
大殿顿时鸦雀无声。
“苏学士,”太皇太后的声音透过珠帘传来,“你方才所言,贪墨河款、构陷命官、致仕元老牵涉其中……可有实据?除了这份账册抄本,那玉佩、断指,现在何处?”
苏轼心头一紧,知道最关键的时刻到了。他叩首道:“回太皇太后,玉佩与断指原件,为防不测,臣未敢携带入宫。但其藏匿地点,司马公留有手书指明。另有人证,乃被害人工头刘某之遗孀,跛足妇人阿萍,现已被臣妥善保护,其口供可证实部分情节。此外,臣之书童小坡,系被人灭口于臣府中柴房,此乃杀人灭证之铁证!开封府、刑部皆可查验!”
他顿了一顿,声音更加悲怆:“臣自知此番言论,触动甚广,必招致疯狂反扑。臣今日敲登闻鼓,受廷杖,冒死上殿,非为自身脱罪,实因事关国法纲常,牵扯多条无辜性命,更有司马公一世清名!若陛下、太皇太后不信臣言,臣愿以死明志!只求朝廷能重启调查,彻查河工旧案,详究司马公旧邸火灾及王岩、小坡死因,则臣虽死无憾!”
说罢,他再次深深伏地,一动不动,将所有的希望与身家性命,都寄托在了御阶之上那对祖孙的决断之中。
满殿寂静,落针可闻。只有粗重的呼吸声和压抑的心跳。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珠帘之后。程颐脸色铁青,蔡京眉头微蹙,贾易一党面如土色,更多的人则是屏息等待。
良久,太皇太后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疲惫,却无比清晰:
“此事,干系重大,非一时可决。着,即刻成立三司推勘院,由枢密副使、御史中丞、刑部尚书共同主理,彻查以下诸事:一、司马光旧邸失火毙命案原委;二、苏轼所陈构陷情节真伪;三、苏轼所呈账册涉及之河工款项疑点;四、司马光临终前调查事宜及‘螭龙玉佩’、‘断指’等物证之下落与真伪;五、书童小坡死因;六、王岩下落及所谓‘左眉黑痣’致仕官员关联情状。”
每说一条,殿中某些人的心就往下沉一分。这是要动真格的了!而且是三司会审,级别极高,难以一手遮天!
“涉案一干人等,包括苏轼、相关人证阿萍、以及苏轼所指涉之官员,皆需接受问询。在案情未明之前,苏轼暂羁于……”太皇太后顿了顿,“暂安置于宫中别院,由殿前司看管,无旨不得任何人探视。一应调查,需公正严明,不得徇私,不得拖延。皇帝,你看呢?”
年轻的皇帝连忙道:“孙儿谨遵太皇太后懿旨。”
“退朝。”
珠帘晃动,太皇太后的身影在内侍的搀扶下缓缓离去。朝臣们心思各异地行礼恭送,然后如同潮水般退出大殿。许多人经过依旧伏在地上的苏轼身边时,目光复杂难言。
程颐拂袖而去,脸色阴沉得要滴出水来。蔡京低着头,嘴角却勾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弧度。一场更大的风暴,随着三司推勘院的成立,才刚刚开始。
两名殿前司禁军上前,扶起几乎虚脱的苏轼。他后背的伤口再次崩裂,鲜血渗出官袍,但他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眼中只有一片清明和释然。
他做到了。他将一切摊开在了阳光下。无论结果如何,真相的齿轮已经开始转动,再没有人能将它完全按住。
他被搀扶着,走向宫墙深处那座暂时安置他的、不知名的别院。身后的垂拱殿渐渐远去,而前方的路,依旧迷雾重重,危机四伏。但他知道,从敲响登闻鼓的那一刻起,他就不再是任人摆布的棋子。
宫门外,苏辙一直等到散朝,看着官员们神色各异地出来,却始终不见兄长的身影。直到一名相熟的低阶内侍悄悄递出一句话:“苏学士暂安,三司已立,真相可期。”
苏辙悬着的心,终于落下了一半。他望着巍峨的宫墙,泪水终于夺眶而出。他知道,最艰难的一关,兄长闯过去了。剩下的,就是漫长的博弈与等待。而苏家,也将在这场惊天风暴中,迎接未知的命运。
汴京的天空,不知何时又阴沉下来,仿佛酝酿着一场冬日的初雪。但无论如何,那沉闷而惊心动魄的鼓声,已经响过,并且,注定要在这座城市的记忆和这个时代的历史中,留下无法磨灭的痕迹。
(正文完)
*
尾声
元祐五年春,经过数月艰难调查,三司推勘院终于得出结论:
一、司马光旧邸焦尸,确系失踪少年王岩,系被人杀害后焚尸。直接凶手为两名受雇江湖客,已抓获,供出指使者乃一贾姓府中管事。该管事在抓捕前自尽。
二、苏轼侍妾王朝云之弟王岩,系被胁迫潜入旧邸寻找某物,后遭灭口。构陷苏轼之书童小坡证词系屈打成招,其死于苏府柴房之火,乃人为纵火灭口,线索亦指向贾府。
三、司马光生前确在秘密调查河工款项贪墨案,并掌握部分证据(螭龙玉佩、刘某断指及账册)。其病故经重新勘验,未发现明显毒害证据,但时间巧合,存疑。
四、账册所载部分款项流向异常属实,牵涉已故河督赵某及数名中低级官员、商贾。但核心证据链不全,无法直接指向更高级别官员。
五、所谓“左眉黑痣”致仕元老(影射贾易),经查,其府中确有管事涉案,但无直接证据证明贾易本人知情或指使。贾易上表自辩,称管教不严,引咎闭门思过。
最终,皇帝下诏:贾易管教不严,纵容家奴,着削去太师衔,罚俸三年,闭门思过。涉案贾府管事已死,其余相关低级官员、商贾依法惩处。司马光追赠太师,谥文正。苏轼所涉构陷罪名不成立,然擅自敲击登闻鼓、惊动天听,亦有不当,着贬知英州。程颐因查案过程中确有偏颇、急于求成之嫌,遭御史弹劾,暂离经筵。蔡京未受波及,反因在“协调调查”中表现“公允”,略得嘉许。
王朝云在苏轼被押期间醒来,得知弟弟死讯及部分真相,悲恸欲绝,于苏轼赴英州前,自请离府,入玉泉观带发修行,青灯古佛,了此残生。阿萍被清虚道长妥善安置,终老于观中。
苏轼拖着未愈的杖伤,再次踏上贬谪之路。离开汴京那日,春寒料峭,只有弟弟苏辙送至城外长亭。
“兄长,保重。”苏辙泪眼婆娑。
苏轼拍了拍弟弟的肩膀,回头望了一眼那座吞噬了无数梦想、阴谋与生命的繁华都城,目光平静而深远。
“子由,记得我书房那幅字吗?”他轻声吟道,“‘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他转身,登上简陋的马车。车帘放下,隔绝了汴京的烟尘,也仿佛隔断了一个惊心动魄的秋天。
马车缓缓南行,驶向未知的蛮荒之地。车中的苏轼,闭目养神,后背的伤痕依旧隐隐作痛,但心中那口郁结已久的浊气,却已随着那日的鼓声,消散在汴京高远的天空里。
雪泥鸿爪,世事无常。但总有一些东西,比如真相,比如公道,比如那不顾一切的勇气,会如同那日的鼓声一般,穿透时间的迷雾,在历史的某个角落里,发出沉闷而悠远的回响。
(全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