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声持续了约半炷香的时间,然后戛然而止。整个紫禁城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连鸟雀的鸣叫都消失了。
端本宫正殿内,朱由检站在阶上,看着下方跪伏的宫人。王承恩、贵宝、刘婆子、小环,还有那两个始终沉默的小火者,所有人都到了,连平时只在后厨忙碌的帮工也被唤了过来。
“方才的钟声,你们都听见了。”朱由检开口,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殿内清晰可闻,“皇上龙体欠安,宫中恐有变故。从此刻起,端本宫闭宫,任何人不得擅自出入。”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众人:“本王知道,你们中或有亲人朋友在其他宫室当差。但如今情势非常,为保端本宫上下周全,也为保你们自身安危,必须严守宫门。若有违令者——”他的声音陡然转冷,“以背主论处,绝不宽宥!”
“奴婢/奴才遵命!”众人齐声应道,声音中带着惶恐。
朱由检看向王承恩:“王承恩,你负责调配人手,三人一班,日夜轮守宫门。所有饮食用度,由你亲自查验。刘婆子——”
“奴、奴婢在。”刘婆子颤声应道。
“你和小环负责膳食,所有食材需经王承恩检查后方可烹制。从今日起,端本宫所有人同食同饮,饭食由你二人统一备办,分送各处。”
“奴婢明白。”
最后,朱由检的目光落在贵宝身上:“贵宝,你负责传递各处的消息。宫内无论有任何动静——哪怕是一只鸟从墙上飞过,也要立刻报知本王和王承恩。”
“奴、奴才遵命!”贵宝的声音在发抖,但眼神却异常坚定。
布置完毕,朱由检挥手让众人散去,只留下王承恩。
“殿下,”王承恩低声道,“乾清宫那边……”
“等着。”朱由检只说两个字。
他回到书房,却没有坐下,而是在窗前站定。从这里能看到端本宫的宫门,已经按照他的吩咐紧紧关闭,两名小火者持着简单的棍棒守在门内。
时间在等待中缓慢流逝。午后,远处传来几声喧哗,似乎有人争吵,但很快又平息下去。傍晚时分,天边堆积起厚厚的乌云,雷声隐隐,一场夏日的暴雨即将来临。
王承恩送晚膳进来时,脸色比白日更加凝重。
“打听到什么了?”朱由检问。
“宫门虽闭,但宫墙挡不住消息。”王承恩声音压得极低,“乾清宫那边,太医还在尽力诊治。内阁方从哲、刘一燝几位阁老已经入宫,司礼监王安、魏进忠等人也在。听说……太医院的院判私下说,皇上是急火攻心,引发旧疾,情况……很不妙。”
“急火攻心?”朱由检敏锐地捕捉到这个说法,“因为什么?”
王承恩犹豫了一下:“据说,是因为辽东的奏报。熊廷弼到任后整顿军纪,斩了数名逃将,这本是好事。但他同时上了一道奏疏,直言‘辽东军备废弛,非三年整顿不能复振,需增饷练兵,严惩贪腐’。疏中点名弹劾了兵部、户部数名官员,说他们‘虚报兵额,克扣军饷’。皇上阅后大怒,本已欠安的身体就……”
朱由检沉默。熊廷弼的刚直,果然在这个时候就显露出来了。但这份刚直,在天启皇帝病重的此刻,无疑加剧了朝局的动荡。
“还有呢?”
“坤宁宫那边……娘娘一直守在乾清宫,至今未回。苏姑姑设法递出消息,说娘娘让殿下千万沉住气,无论听到什么消息,都不可妄动。”
这是意料之中的叮嘱。朱由检点点头,又问:“各宫反应如何?”
“都闭门了。”王承恩道,“永和宫、长春宫、翊坤宫……全部宫门紧闭。只有司礼监、御药房的人还在走动。宫道上几乎看不到人影,比夜里还安静。”
这种安静,往往比喧嚣更加可怕。
用过晚膳,暴雨终于落下。豆大的雨点敲打着屋顶和窗棂,发出密集的声响,仿佛要将整个宫殿淹没。雷声滚滚,闪电不时撕裂夜空,将庭院照得惨白。
朱由检没有睡,他坐在书房里,就着一盏孤灯,翻阅钱龙锡留下的书籍。但他一个字也看不进去,脑海中反复思考着各种可能。
天启皇帝如果熬不过这一关,谁会继承皇位?按照礼法,父死子继,兄终弟及。天启无子,那么就该从他的弟弟中挑选。而天启皇帝只有两个弟弟:一个是五弟朱由检(也就是他自己),一个是七弟朱由楫(此时尚幼,历史上早夭)。
按长幼顺序,他是第一顺位继承人。
这个念头让朱由检的心跳骤然加快。虽然他一直知道历史走向,知道自己在原本的时空中会成为崇祯皇帝,但那毕竟是数年之后的事。如果天启皇帝现在驾崩……
不,不能急。朱由检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就算按礼法该是他继位,但朝中势力错综复杂,司礼监、内阁、外朝大臣、各地藩王……谁会支持一个十岁的孩子?更何况,如果天启皇帝真是被人所害,那么凶手会允许他顺利继位吗?
窗外雷雨交加,书房内烛火摇曳。朱由检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立感。在这个决定命运的时刻,他能依靠的只有自己——和一个十岁孩子的身份。
半夜时分,雨势稍歇。王承恩轻轻推门进来,手中端着一碗温热的安神汤。
“殿下,夜深了,歇息片刻吧。”他将汤碗放在桌上,“太医说过,您额上的旧伤虽已痊愈,但仍需静养,不宜过度劳神。”
朱由检看着那碗汤,忽然问:“承恩,如果……我是说如果,皇兄真的有不测,你觉得会怎样?”
王承恩浑身一震,手中的托盘差点掉在地上。他慌忙跪下:“殿下!这种话……万万说不得!”
“这里只有你我二人。”朱由检的声音很平静,“说说无妨。”
王承恩跪在地上,久久不语。烛火在他脸上投下摇曳的影子,让他的表情显得模糊不清。
终于,他缓缓开口,声音嘶哑:“殿下……奴才只是个阉人,不懂朝堂大事。但奴才在宫里这些年,见过太多事。若真到了那一步……奴才只知道,无论如何,奴才这条命是殿下的。殿下让奴才活,奴才就活;殿下让奴才死,奴才绝无二话。”
这话说得朴素,却重如千钧。朱由检看着这个伏在地上的宦官,心中涌起复杂的情绪。他知道,王承恩说的是真心话。在原本的历史中,这个太监确实陪着崇祯走到了煤山的最后一刻。
“起来吧。”朱由检轻声道,“本王只是随口一问。汤放下,你去休息。”
“殿下……”
“去吧。”
王承恩退下后,朱由检端起那碗安神汤,却没有喝。他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雨后清新的空气涌进来,带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
远处的乾清宫方向,灯火依旧通明。在这深夜里,那一片光明显得格外刺眼。
朱由检关上窗,回到书案前。他铺开一张纸,提起笔,却久久没有落下。
他在思考一个问题:如果天启皇帝真的驾崩,他该怎么办?
按照历史,天启皇帝还有七年寿命。这七年,是他积累力量、编织人脉的关键时期。如果历史提前,他仓促继位,面对的将是一个比崇祯元年更加混乱的局面——萨尔浒新败,辽东危机,朝堂党争,国库空虚,还有那个即将崛起的魏忠贤……
不,不能这样。
朱由检放下笔。他必须做最坏的准备,但也要尽一切可能,让事情回到原本的轨道上。
天启皇帝不能现在死。至少,不能在他准备好之前死。
但怎么阻止?他一个十岁的亲王,连乾清宫都进不去,能做什么?
忽然,一个念头闪过。徐光启的手稿……陈元璞的农事札记……还有钱龙锡留下的那些书籍……
知识。这是他唯一的武器。
他重新提笔,开始快速书写。不是奏疏,也不是密信,而是一份关于“调养心神、舒缓郁结”的养生方子。方子很简单,无非是几味常见的草药,配合饮食起居的建议。但他在其中加入了一些现代医学的观点:保持空气流通,适度活动,避免情绪剧烈波动……
写完,他仔细看了一遍,然后唤来王承恩。
“你将这个送去坤宁宫,交给苏姑姑。”朱由检将方子折好,“就说这是本王查阅古籍所得,或许对皇兄的病情有益。记住,一定要亲手交给苏姑姑,让她转呈皇嫂。若有人问起,就说这是本王为皇兄祈福,抄录的养生经文。”
王承恩接过方子,犹豫道:“殿下,这……”
“去吧。”朱由检道,“小心行事。”
王承恩不再多问,揣好方子匆匆离去。
朱由检知道,这份方子可能起不了什么作用。但这是他目前唯一能做的——向张皇后表明态度,也向外界释放一个信号:信王关心皇兄,但仅限于“祈福”和“进献方子”,绝无其他心思。
更重要的是,如果方子中的某些建议真的被采纳,或许能对天启皇帝的病情产生一丝积极影响。
哪怕只有一丝。
王承恩回来时,已是四更天。他浑身湿透,显然是在雨中奔走。
“送到了。”他喘着气禀报,“苏姑姑亲自接的。她说,娘娘正在御前侍疾,她会找机会呈上。她还让奴才转告殿下……说殿下有心了。”
朱由检点点头,让王承恩去换衣服休息。
东方渐渐发白,雨后的晨曦透过窗纸,带来新的一天。
七月初三,天启皇帝病重的第三天。
端本宫依旧宫门紧闭。朱由检像往常一样读书、用膳,偶尔到后园看看那些菜苗。在暴雨的滋润下,菜苗长势良好,已经可以辨认出菠菜和芫荽的轮廓。
王承恩不时带来外面的消息:乾清宫那边,皇帝的病情似乎稳住了,没有继续恶化,但也没有明显好转。内阁和司礼监轮流值守,朝政几乎停摆。六宫依旧闭门,宫中流传着各种传言,有人说皇帝已经苏醒,有人说皇帝昏迷不醒,还有人私下议论继承人选……
这些消息真真假假,朱由检只能谨慎分辨。
午后,贵宝送来一个意外的消息:陈元璞又托人送来了一封札记,还有一小包种子。
“送东西的人说,陈先生听闻宫中变故,很是担心殿下。”贵宝道,“这包种子是特意选的,说是生命力顽强,易种易活。札记里还附了一页,说是……说是给殿下解闷的小玩意儿。”
朱由检打开札记,前面依然是农事记录和算术解答。翻到最后,果然有一页单独的纸,上面画着一个精巧的机关锁结构图,旁边有详细的拆解步骤。
这是一种九连环式的机关锁,结构复杂,解法巧妙。陈元璞在旁注中写道:“偶得此锁,思之数日方解。殿下聪慧,或可一试,以遣长日。”
朱由检看着那张图纸,嘴角露出一丝笑意。陈元璞这是用隐晦的方式在关心他,也是在试探他——既测试他的智力,也在测试他此刻的心态。
他将图纸小心收好,然后取出那包种子。打开一看,是萝卜籽,颗粒饱满,透着生命力。
“让刘婆子种在园子边上。”朱由检吩咐贵宝,“告诉她,这是陈先生特意送来的,要好生照料。”
“是。”贵宝应下,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欲言又止。
“还有事?”
贵宝犹豫了一下,低声道:“殿下,奴才……奴才昨日守夜时,听到墙外有动静。”
朱由检神色一凝:“什么动静?”
“像是有人在说话,声音压得很低,听不清内容。”贵宝道,“奴才从门缝往外看,只看到两个黑影匆匆走过,看服色……像是锦衣卫的人。”
锦衣卫?朱由检心中警觉。在这种时候,锦衣卫在宫墙外活动,绝不寻常。
“看清往哪个方向去了吗?”
“往……往西边去了。”贵宝道,“西边是……是司礼监值房的方向。”
司礼监。朱由检默然。魏进忠刚升任随堂太监,锦衣卫就在司礼监值房附近活动……
“此事不要对任何人说。”朱由检沉声道,“继续留意,但不要冒险窥探。安全第一。”
“奴才明白!”
贵宝退下后,朱由检在书房中踱步。锦衣卫、司礼监、皇帝病重……这些元素组合在一起,预示着更大的风暴即将来临。
他必须做好准备了。
当晚,朱由检做了一个决定。他将这些日子写的所有笔记、草图、还有陈元璞的札记,全部整理出来,分成三份。一份藏在书房书架后的暗格里,一份埋在后园的某处,还有一份——最重要的那份——他让王承恩寻来一个防水的油布包,将纸张仔细包裹,然后缝进了自己一件旧棉衣的夹层里。
这些是他半年来积累的心血,也是他未来的希望。绝不能有失。
做完这一切,已是深夜。朱由检站在窗前,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
宫门深闭,隔绝了外面的世界,也隔绝了危险。但这道门能闭多久?当真正的风暴来临时,这深宫之内,又有什么地方是安全的?
他不知道答案。
但他知道,无论风暴多么猛烈,他都必须活下去。不仅是为了自己,更是为了那些信任他、追随他的人,为了这个他既想改变又想拯救的时代。
远处,乾清宫的灯火依旧亮着。那一点光明,在无边的黑暗中,显得如此微弱,却又如此顽强。
朱由检收回目光,吹熄了烛火。
黑暗中,他轻声自语:
“无论明天如何,我都会准备好。”
第二十八章暗涌潜流
七月初五,天启皇帝病重的第五天。
晨光熹微时,端本宫的宫门开了一条缝。王承恩侧身而出,手中提着一个食盒,这是每日去膳房领取早膳的例行公事。然而与往日不同的是,今日他身后跟着两名小火者,抬着一只不大的木箱。
守在门内的贵宝从门缝中窥视着,直到王承恩的身影消失在宫道拐角,才小心翼翼地重新闩上门。
书房内,朱由检刚刚起身。他站在窗前,看着后园里那些愈发青翠的菜苗,心中却在计算着时间。
按照历史,天启皇帝这次病重应该不会致命——在原本的时空中,天启确实有过重病,但最终挺了过来。可问题在于,他这只穿越的蝴蝶已经扇动了翅膀。徐光启的农书、钱龙锡的讲学、陈元璞的札记……这些细微的改变,是否会影响更大的历史走向?
他不知道,也不敢赌。
“殿下,”贵宝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早膳备好了。”
朱由检收回思绪:“进来吧。”
早膳很简单:一碗米粥,两样小菜,一个馒头。自削减用度后,端本宫的膳食就更加朴素了。朱由检安静地用着,心中却在思考另一件事。
昨日收到的陈元璞的机关锁图纸,他花了半个晚上研究,已经摸清了原理。那是一种相当精巧的设计,融合了数学和机械的智慧。更重要的是,从图纸的绘制方式和注释风格来看,陈元璞是个极其严谨细致的人——这正是他需要的人才类型。
但如何将这个人正式纳入麾下?在当前的局势下,任何明显的动作都可能带来风险。
用过早膳,王承恩回来了。他让小火者将木箱抬进书房,然后屏退左右。
“殿下,”王承恩压低声音,“东西领回来了。另外……膳房那边有些新消息。”
朱由检示意他说下去。
“昨日半夜,乾清宫传了三次太医。据说皇上夜里发了汗,热度退了些,但人还是昏沉。”王承恩快速说道,“内阁几位阁老今日辰时又入宫了,这次待了不到半个时辰就出来了,脸色都不太好看。”
“可知道是为什么?”
王承恩摇头:“具体不知。但膳房的采买太监说,今早去宫外采买时,看到几个御史在承天门外聚集,似乎在商议上疏的事。”
御史聚集……朱由检心中一动。在皇帝病重、朝政停摆的时刻,御史们想要上疏,内容无非两种:一是请求严查可能存在的谋害,二是……议论继承人的问题。
“还有呢?”
“还有……”王承恩犹豫了一下,“司礼监那边,这几日进出的人特别多。尤其是魏进忠魏公公,几乎日夜都在值房。有传言说,司礼监掌印太监王安王公公,这几日也病倒了。”
司礼监掌印太监王安病倒?朱由检眼神一凝。
王安是宫中少数几个不依附任何势力、颇有清名的老太监。在天启朝早期,他一直能制衡司礼监内的其他势力。如果他也病倒……
“什么时候的事?”
“就这两天。说是操劳过度,旧疾复发。”王承恩道,“但奇怪的是,太医院只派了个普通医士去看,院判和御医都还在乾清宫守着皇上。”
这不寻常。司礼监掌印太监的地位极高,按理说至少该有御医问诊。除非……有人故意为之。
朱由检走到木箱前,打开箱盖。里面是近日的份例:米、面、炭,还有一小包茶叶。但箱底还压着一封信——没有署名,只用油纸仔细包着。
“这是?”
“李典簿偷偷塞进来的。”王承恩低声道,“他说,这是有人托他转交殿下的。”
朱由检拆开油纸,里面只有一张素笺,上面写着一行字:
“静水深流,待时而动。农事可缓,心田当耕。”
没有落款,字迹也不是他熟悉的任何人的笔迹。但话中的意思却很清楚:让他继续专注于“农事”(实学)的积累,不要被眼前的动荡干扰。
“送信的人还说了什么?”
“李典簿只说,送信的是个面生的小内侍,放下信就走了,什么都没说。”王承恩道,“但奴才觉得……这字迹,有点像钱先生身边书童的笔迹。”
钱龙锡?朱由检重新审视那行字。钱龙锡已经离京省亲,但他或许在京中留有眼线,密切关注着宫中的动向。
“收起来吧。”朱由检将信递给王承恩,“和之前的东西放在一起。”
他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纸。今日该给陈元璞回信了。写些什么?继续讨论农事和算术,还是……稍微透露一些对时局的看法?
斟酌良久,他提笔写道:
“子瑜先生台鉴:前日所赠机关锁图,反复研习,已得其妙。先生匠心独具,由检感佩。园中菜苗日长,然近有风雨,恐伤嫩芽,已命人搭棚护之。农事如此,世事亦如此。未知先生田庄近日可安好?若有驱虫防病之良方,望不吝赐教。”
信写得很隐晦。提到“风雨”暗指宫中变故,“搭棚护之”表示自己已经采取防备措施。询问“驱虫防病之良方”,既是真正的农事咨询,也隐含了对如何应对当前局势的请教。
他将信用火漆封好,交给王承恩:“老办法送出去。小心些。”
“是。”
整个上午,朱由检都在书房里研读钱龙锡留下的史书。他特意挑选了有关汉代“巫蛊之祸”、唐代“玄武门之变”的章节细读。历史总是惊人地相似,权力交接的时刻,往往是最危险的时刻。
午后,他小憩片刻。睡梦中,他仿佛又回到了现代,在图书馆里查阅那些泛黄的史籍。书页上的文字在眼前跳动,汇聚成一个个熟悉的名字:魏忠贤、客氏、东林党、阉党……
“殿下!殿下!”
急促的呼唤将他惊醒。贵宝站在榻边,脸色煞白。
“怎么了?”朱由检坐起身。
“宫门外……宫门外来了好多人!”贵宝的声音在发抖,“都、都穿着飞鱼服,佩着绣春刀!”
锦衣卫!
朱由检心中一紧,但面上保持平静:“多少人?为首的是谁?”
“大概二十多个。为首的是个千户,姓骆,说是奉司礼监之命,清查各宫闲杂人等。”贵宝语速飞快,“王公公正在外面应付,但看架势……怕是要进来搜查!”
搜查?朱由检眼中寒光一闪。在这个敏感时刻,锦衣卫要搜查端本宫?理由是“清查闲杂人等”,可端本宫哪里有什么闲杂人等?
这分明是试探,或者……是栽赃。
他快速起身,一边更衣一边思考。锦衣卫既然敢来,必然有所依仗。直接拒之门外恐怕不行,反而会落下口实。但若让他们进来……
“殿下!”王承恩匆匆而入,脸色铁青,“骆千户坚持要入宫查看,说是司礼监有令,非常时期,各宫都需查验,以防歹人混入。”
“司礼监的手令呢?”
“出示了,盖着司礼监的印。”王承恩压低声音,“但奴才看过了,不是掌印太监王公公的印,而是……随堂太监魏进忠代掌的印。”
魏进忠!果然是他。
朱由检整了整衣冠,沉声道:“让他们进来。但只许骆千户带两人入内,其余人在宫门外等候。搜查可以,但要按规矩来——你全程跟着,他们碰过的每一件东西,都要记下来。”
“是!”王承恩应下,却又担心,“殿下,万一他们……”
“没有万一。”朱由检打断他,“去吧。记住,我们是光明正大,没什么可怕的。”
王承恩匆匆而去。朱由检走到书案前,将正在阅读的史书摊开,又取过笔墨,做出正在批注的样子。他必须表现得镇定自若,仿佛这只是一次寻常的巡查。
很快,脚步声从前院传来。朱由检没有起身,依旧专注地看着书页,手中的笔在纸上缓缓移动。
“卑职锦衣卫北镇抚司千户骆养性,参见信王殿下。”一个低沉的声音在书房门口响起。
朱由检这才抬起头,打量着来人。骆养性大约三十多岁,面容冷峻,眼神锐利,典型的锦衣卫军官。他身后跟着两名力士,都按着刀柄,气势逼人。
“骆千户免礼。”朱由检放下笔,语气平和,“不知千户驾临,有何公干?”
“奉司礼监之命,清查各宫闲杂人等,确保宫禁安全。”骆养性抱拳道,目光却在书房内快速扫视,“打扰殿下清净,还望恕罪。”
“既是为了宫禁安全,本王自当配合。”朱由检做了个请的手势,“只是端本宫地方小,人也少,恐怕要让千户失望了。”
骆养性也不客气,带着两名力士开始搜查。他们翻看书架,检查箱柜,甚至查看了书案的抽屉。王承恩紧跟在旁,每翻开一样东西,就低声报出名目。
朱由检坐在原处,继续看他的书,仿佛这一切与他无关。但他的眼角余光,始终注意着骆养性的动作。
搜查进行得很仔细,但并没有什么发现。端本宫确实太清贫了,除了必要的书籍和用具,几乎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
就在搜查快要结束时,骆养性忽然停在了书架前。他伸手,从最上层取下一卷图纸——正是陈元璞送来的机关锁图纸。
“这是何物?”骆养性展开图纸,眉头微皱。
朱由检心中一跳,但面上不动声色:“不过是个小玩意儿。本王近日研习算术几何,偶得此图,用来解闷罢了。”
骆养性仔细看着图纸上的机关结构,又翻到背面查看。背面是朱由检昨日研究时做的笔记,用炭笔写满了推演步骤和算式。
“殿下对此道颇有研究。”骆养性将图纸放回原处,语气听不出喜怒。
“闲来无事,聊以自娱。”朱由检淡淡道,“怎么,这也犯禁吗?”
“不敢。”骆养性抱拳,“卑职职责所在,多问几句,殿下勿怪。”
搜查继续进行,但再没有发现什么特别的东西。一刻钟后,骆养性结束了搜查,向朱由检复命:“端本宫一切如常,并无闲杂人等。叨扰殿下了。”
“千户辛苦了。”朱由检起身,从书案上拿起一块墨锭——那是张皇后前次赏赐的御墨,“这块墨,请千户笑纳。本王清贫,没什么好东西,一点心意。”
骆养性一愣,随即躬身接过:“谢殿下赏赐。卑职告退。”
送走锦衣卫,宫门重新关闭。王承恩回到书房时,额上已满是冷汗。
“殿下,方才真是险……”他声音发颤,“那图纸……”
“无妨。”朱由检摆手,眼中却闪过一丝冷意,“他们真正想看的,不是图纸,而是本王的反应。”
他走到书架前,重新取出那张机关锁图纸。骆养性特意查看这个,绝不是偶然。这说明,司礼监——或者说魏进忠——已经开始注意端本宫的动向了。
是因为他之前削减用度的举动?还是因为张皇后的关照?抑或是……有人察觉到了他与陈元璞的联系?
无论原因是什么,这都敲响了警钟。
“从今日起,所有与外界的书信往来,暂停。”朱由检沉声道,“陈先生那边,暂时不要联系了。”
“是。”王承恩应下,却又迟疑,“可是殿下,若一直闭门不出,恐怕……”
“不是不出,而是要以静制动。”朱由检走到窗前,看着庭院里那几株在夏日阳光下苍翠的松柏,“骆养性今日来,既是试探,也是警告。他在告诉我们,司礼监的眼睛已经盯上这里了。”
他转过身,看着王承恩:“但这也是个机会。你去找李典簿,就说本王感念他前日传信之情,想请他帮个小忙。”
“殿下请吩咐。”
“让他帮忙打听两件事。”朱由检缓缓道,“第一,司礼监掌印太监王安,到底得了什么病,太医的诊断是什么。第二,骆养性这个千户,是什么背景,与司礼监哪些人有来往。”
王承恩心中一凛:“殿下是想……”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朱由检的声音很轻,却透着寒意,“魏进忠既然把手伸过来了,我们总得知道,这只手有多长,有多硬。”
“奴才明白了。这就去办。”
王承恩退下后,朱由检重新坐回书案前。他看着那张机关锁图纸,忽然笑了。
骆养性以为这只是一张普通的机关图,却不知道,这背后代表的是一个人才网络的开端。魏进忠以为盯住端本宫就能掌控一切,却不知道,真正的力量,往往隐藏在看不见的地方。
他将图纸小心卷起,却没有放回书架,而是走到后园,在那片菜地旁蹲下身。
泥土湿润,菜苗青翠。朱由检伸手,轻轻拨开一株菠菜根部的泥土,将图纸卷成一个细筒,埋了下去。
最危险的地方,往往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做完这一切,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夏日的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但他心中却是一片清明。
暗涌已经出现,潜流正在涌动。但他这艘小船,不会轻易倾覆。
因为他知道方向,也知道如何避开那些看不见的暗礁。
远处,钟声再次响起。这次不是急促的警钟,而是平缓的报时钟——午时三刻。
新的一天,才刚刚过半。而这场无声的较量,也才刚刚开始。
朱由检抬头望向乾清宫的方向,眼神深邃。
皇兄,你可要挺住啊。
在你倒下之前,我还需要更多的时间。
时间,来积蓄力量。
时间,来编织网络。
时间,来改变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