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这滚滚大江,从来不由后人假设。
站在后来瞧前头,总觉得这儿能拐个弯儿,那儿能抄个近道儿,琢磨出百八十种“要是当初”。
可真扎进那浑水里扑腾的人才明白,这压根儿不是学堂里的选择题,没有红笔勾对的痛快。
每一步,都硌脚,都呛水,都得担着干系。
办公室里,话说到这份上,张东健听出门道了.
婉拒香江那边的投资,欧阳局长心里已经有了准谱儿。
说不上可惜,更轮不到他这毛头小子说三道四。
就算他肚里揣着点儿“后来事儿”,在欧阳局长这样真刀真枪闯过来的人跟前,
任何“如果”都显得轻飘,透着学生气儿。
历史没有回头路,只有蹚路人知道深浅。
“回头啊,老厉,”欧阳局长端起那杯凉透的茶,咕咚灌了一口,
“你把那份股份改/G方案的细要,再给我详详细细发一份。我指望着把它当‘圣经’来念呢。”
这话说得,一半是当真,一半是给自己打气儿。
厉先生听了直乐:“好嘛,还‘圣经’?您可真敢开牙!”
笑完脸色一正,“放心,这事儿我搁在心里呢。
特区里头一遭股份制,还是中外合资,这头一脚踢出去,响不响,全看它了。”
张东健明白,他们念叨的是明年七月蛇口要落地的头一家股份制中外合资企业,南山开发股份有限公司。
眼前这位欧阳局长,就是公推的掌舵人。
厉先生笔下那章程,对其影响不小。
几人挪步到门口。
欧阳局长跟厉先生用力一握手,转头瞧见边上眼神清亮的张东健,
脸上严肃劲儿化了,带出点儿长辈看后生的模样:
“小子,明年特区那边,公司挂牌,千头万绪,我请你老师过去把把脉,你也跟着来。
死读书,读死书,可成不了真正的气候!”
说完他自己先哈哈乐了,笑声敞亮,带着干实事的人那股子爽利。
张东健心里头一热,赶紧瞅厉先生。
见老师微微点头,立马应声:“谢谢欧阳局长给的机会!我一定跟着老师好好学习!”
这机会,金不换!
能站在这历史坎儿上当个见证,也是一件幸事。
厉先生和欧阳局长头前边走边低声聊。
张东健自然跟着马明者落在后头。
见前头二位没留意,张东健凑近半步,跟马明者搭话:
“马同志,您……还在人事处忙活呐?”
马明者笑得很实在:
“别这么见外。我比你虚长几岁,叫马哥或明者哥都成。”
略一顿,声音压低了些,
“人事处是兼着。欧阳局长有个想法,特区要发展,社会保障得跟上,琢磨着成立一家社会性质的保险公司,
让我跟着去筹备,可能当个经理,这事还没完全定,章程、资质都在跑,你可别往外说啊。”
社会保险公司?这不就是平平安安保险的前身么?
“马哥,那我可得先道喜了!”
张东健这话说得诚恳,“这绝对是片能扑腾开的天地,您往后,必定是大展宏图,前程远大!”
马明者只当是年轻人会说话,笑着拍拍他胳膊:“借你吉言!”
俩人互留了联系方式。
那头,厉先生和欧阳局长已走到楼下,一辆半旧的上海牌轿车候着。
欧阳局长再次跟厉先生用力握手,冲张东健一点头,便同马明者上车走了。
车子卷起一点儿尘土,消失在燕园的林荫道那头。
日头偏西,槐树影子拉得老长。
厉先生没急着转身,望着车没影儿的方向定了会儿神,才缓缓吁口气,对旁边的弟子说:
“经济学,讲究的是经世致用。关起门来对着纸片子空谈,谈不出真章。
十天后,你拾掇一下,跟我跑趟天津大邱庄。”
“大邱庄?”张东健一愣,那不是后来响当当与华西村齐名的“华夏第一庄”么?
这会儿怕是刚起秧子。
“嗯。”厉先生背着手往回去,“那儿路子野,动静大,争议也不少。可那股子闯劲儿,实打实的。
光在特区看‘洋范儿’不成,也得瞧瞧咱自家地里冒出来的‘土办法’。
你跟着,多看,多听,多记,少插嘴.....”
“明白了,老师。”张东健紧跟一步,厉先生对他,确实是没得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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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邱庄还没去成,燕园里头先开了锅。
十六号这天,大饭厅里里外外跟下饺子似的,上课的、没课的,全扎堆儿挤在了一块儿。
一台稀罕的电视机前,黑压压全是脑袋,后面的跺着脚,伸着脖子,生怕漏看一眼。
讲课的先生们瞅见课堂空了一大半,也不着恼,有的索性把讲义一合,背着手也溜达过来,
跟着学生们一起仰脖子瞅那不大的屏幕。
第三届女排世界杯,中华姑娘们一路拼杀,愣是闯进了决赛圈。
今儿个这最后一仗,对手是老熟人儿,东洋的小日子女排。
张东健被罗峰几个连推带搡地拥进大饭厅时,前头的好地界儿早叫人占瓷实了。
也甭挑,麻溜儿地蹭到边上的高台阶,踮着脚,扒着前面人的肩膀,一样看得两眼放光。
周围有认得他的,匆忙点个头,喊声“东健也来了?”
话音没落,眼珠子又粘回屏幕上去了。
打到第五局了,前四局杀得是难分难解,2比2平。
空气绷得跟弓弦似的,饭厅里只剩下电视机传来的解说声和球鞋摩擦地板的“吱吱”响。
每个球都揪着心,扣死了,一片压抑的低吼;救起来了,又跟着长出一口气。
“加油啊……拼了!”罗峰看得血脉偾张,冷不丁扯嗓子吼了一声。
这一嗓子,像颗火星子溅进了油锅。
“加油!”“中国队,拼了!”“顶住啊!”呼喊声先是从几处炸开,随即迅速连成一片。
不管屏幕里的姑娘们听不听得见,这满屋子的热血和焦灼,得让她们知道!
声音越来越齐,越来越响,“加油!加油!加油!”吼声撞在墙上,
反弹回来,震得大饭厅的顶棚嗡嗡作响,灰尘簌簌地往下掉。
决胜局,每一分都像从刀尖上舔下来的。
当最后一球,郎平站在发球线后,深吸一口气,扬臂、挥击....
那球如同出膛的炮弹,划过一道致命的弧线,砸在对方地板上,又急又重!
“赢了——!!!”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随即,巨大的、纯粹的、山崩海啸般的欢呼声猛地炸开!
张东健只觉得耳膜“嗡”地一疼,随即被狂喜的声浪彻底淹没。
眼前的人们跳着,喊着,抱着,有人把外套抡起来拼命挥舞,有人一边笑一边抹眼泪,嗓子喊劈了也顾不上。
“我们赢了!世界冠军!我们是冠军——!”
不知是谁,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出那句深埋在所有人心底的话:
“团结起来,振兴中华!”
这句话,像一道划破夜空的闪电。
三月里,男排冲出亚洲时喊过它,
此刻,在这女排登顶世界之巅的时刻,它拥有了雷霆万钧的力量。
“团结起来,振兴中华!”
“团结起来,振兴中华——!!!”
口号声再也遏制不住,从大饭厅的每一个角落迸发,汇聚成一股滚烫的洪流。
学生们像决堤的潮水般涌出饭厅,在燕园的甬道上、空地上汇聚。
张东健被这股洪流裹挟着,身不由己地向前,肩膀被撞着,脚不时被人踩到,可他心里没有半分烦躁,
只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滚烫的震颤。
他看见平时文静的女同学此刻满脸通红地呐喊,看见白发老先生摘下眼镜擦拭眼角,
看见认识的、不认识的人互相捶打着肩膀,眼里闪着同一种光。
那不是口号,那是从屈辱中挣扎出来的筋骨在呐喊,
是从困顿岁月里埋头苦干积攒出的血气在喷薄,
是对脚下这片土地最深切、最滚烫的期望。
不在这个年代,你永远无法真切体会,什么叫“女排精神”,
那不仅仅是赢球,那是干涸大地望见云霓的渴盼,是昏暗长夜瞥见启明星的激动,是告诉每一个平凡的自己。
只要拼,就有可能!这片土地,这群人,有那股子不服输、不信邪的劲儿!
张东健跟着人群,一遍遍喊着那八个字,声音沙哑了,胸腔震得发疼。
他从未如此清晰地感受到,那种名为“希望”的东西,可以如此具体,如此炽热,如此具有凝聚力。
他们对这片土地的爱,或许说不出口多少华丽的辞藻,
却在此刻,用最嘶哑的喉咙,最质朴的口号,最深沉的泪水,诠释得淋漓尽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