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皇宫,桂花开了第二茬。
翊坤宫外的几株金桂开得尤其繁盛,金黄色的花簇层层叠叠,香气浓郁得能飘出半条宫道去。
沈莞这几日总爱在树下站站,有时摘些新鲜桂花让宫人做成糕饼,有时就单纯闻闻香气,这味道总能让她想起初见时那个抱着花瓶摇摇晃晃的自己。
而此刻,在通往慈宁宫的宫道旁,另一场“赏桂”大戏正在紧锣密鼓地排练着。
王允站在一株桂树下,第无数次调整着自己的姿势。
“春桃,你看这样行吗?”她微微侧身,抬起一只手虚虚搭在枝头,脖颈扬起一个优美的弧度,眼睛半阖,作凝神闻香状。
春桃,她的贴身丫鬟,退后两步仔细端详,然后摇摇头:“姑娘,头再低一点...对,眼神要那种似看非看的朦胧感...嘴角,嘴角带一点点笑意,要那种‘不经意间被花香陶醉’的感觉...”
王允依言调整,心里却有些烦躁。
这已经是她今天换的第八个姿势了。
为了今日这场偶遇,她可是下了血本。
先是花了五百两从内务府太监那儿打听到陛下今日未时会去慈宁宫请安,这条宫道是必经之路。
然后又花了三百两买通一个小宫女,套出了陛下“喜欢仙女一般的女子”这个重要情报。
仙女啊...
王允看着自己身上这身月白色绣银丝昙花的衣裙。
料子是最好的杭绸,在阳光下会泛出珍珠般的光泽。
款式是她花大价钱特意让尚衣局改的,腰身收得极细,裙摆宽大,走起路来飘飘欲仙。
为了这仙气,她今早饭都没吃,让春桃把束腰勒了又勒,差点喘不过气。
“姑娘,时辰差不多了。”春桃小声提醒。
王允深吸一口气,其实吸不了多深,束腰太紧了,调整好表情,开始进入状态。
她要演一出偶遇仙女赏桂的戏码。
陛下经过时,她正好站在桂树下,微微仰头,纤手轻触花枝,神情专注而陶醉。
秋风拂过,裙摆轻扬,发丝微乱...
完美。
王允在心里又把流程过了一遍,然后开始等待。
乾清宫这边,萧彻刚批完最后一份奏折。
赵德胜上前奉茶,压低声音道:“陛下,景阳宫那边...王采女在慈宁宫外的宫道上候着呢。”
萧彻端起茶盏,挑眉:“候着?”
“是。”赵德胜表情微妙,“穿着月白衣裙,在桂花树下,摆姿势摆了快半个时辰了。老奴方才路过,远远瞧见她在练习‘低头闻香’、‘抬手折枝’...少说换了七八个动作。”
萧彻:“......”
他沉默片刻,问:“她怎么知道朕要去慈宁宫?”
“许是打点了内务府的人。”赵德胜道,“要不要...老奴安排改条路?”
萧彻放下茶盏,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不必。朕倒想看看,她能玩出什么花样。”
他起身,理了理衣袍:“走吧,去给母后请安。”
赵德胜连忙跟上,心中却为那位王采女默哀了三秒。
陛下这表情...分明是要去看戏啊。
宫道上,王允已经站得腿都有些麻了。
可她不敢动。
万一陛下正好这时候来呢?万一看见她揉腿呢?那仙气不就全没了?
她咬咬牙,继续维持着那个“纤手轻触花枝,眼神迷离陶醉”的姿势。
心里却把教她这个姿势的话本子作者骂了八百遍,这姿势看着美,站着是真累啊!
正腹诽着,远处终于传来脚步声。
王允精神一振,立刻进入状态。
她微微侧身,确保自己以最美的四十五度角对着来路方向,手指轻轻抚过桂花,眼神飘向远方,唇角带上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来了来了!
脚步声越来越近。
王允心跳如擂鼓,却强作镇定,甚至轻轻哼起一支江南小调,声音要柔,要轻,要像微风拂过花瓣...
那脚步声...从她身边过去了。
过去了?!
王允愣住了,维持着那个姿势,眼睁睁看着那道明黄色的身影从她身侧走过,连脚步都没顿一下。
陛下...没看见她?
这不可能啊!她这么大个人站在这儿,还穿着这么显眼的月白衣裙,还摆着这么美的姿势...
难道是角度问题?陛下没看见她的正脸?
王允一咬牙,也顾不得什么仙女风范了,连忙转身,提高声音:“妾身见过陛下!”
声音因为着急,都有些变调了。
前方,萧彻停下脚步,缓缓转过身。
王允心中一喜,连忙福身行礼,动作标准得无可挑剔,连发髻上的步摇都只轻轻晃动了一下。
萧彻看着她,眉头微蹙,似乎在思索什么。
良久,他才开口,语气平淡:“你是...宋采女?”
王允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宋...宋采女?
那是西配殿那个病秧子!
“陛下,”她强忍着心中的委屈和羞愤,努力维持声音平稳,“妾身是王采女,王允。”
“哦。”萧彻恍然,“王采女。”
他上下打量了她一眼,目光在她那身月白衣裙上停了停,又移开:“起来吧。”
王允直起身,心中重新燃起希望。
陛下注意到她的衣裙了!这身衣服可是花了大价钱...
“李采女和宋采女如何了?”萧彻忽然问。
王允:“......”
她准备好的台词一句都没用上,陛下却问起了那两个病秧子?
“回陛下,”她勉强道,“李姐姐和宋姐姐...还在病中,需静养。”
萧彻点点头,对赵德胜道:“去库房取些上好的补品,赏给李采女和宋采女。让她们好生养病。”
赵德胜躬身:“是。”
萧彻又看向王允:“王采女既然在此,就顺道带回去吧。”
王允:“......”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见萧彻已经转身,继续往慈宁宫方向去了。
赵德胜怜悯地看了她一眼,也快步跟上。
留下王允一个人站在桂花树下,手里...哦,手里什么都没有,赵德胜还没去取补品呢。
她看着陛下远去的背影,气得浑身发抖。
月白衣裙在秋风中飘飘扬扬,却再也没了半点仙气,只剩下一股子...凄凉。
春桃小心翼翼地凑过来:“姑娘...”
“闭嘴!”王允狠狠瞪了她一眼,转身就往景阳宫走,走得又急又快,全然忘了什么“仙气飘飘”。
走了几步,又猛地停下,对春桃道:“去!去内务府问问,那个说陛下喜欢仙女的小宫女,是不是收了别人的银子故意害我!”
春桃吓得连连点头。
慈宁宫。
萧彻进来时,沈莞正陪太后说话。
她今日穿了身浅碧色绣缠枝莲的宫装,发间簪了支白玉簪,清清爽爽的。见他进来,起身福身行礼:“陛下。”
声音软软的,像桂花糕。
萧彻看着她,眼中不自觉带上了笑意:“阿愿也在。”
“皇帝来了。”太后笑道,“正好,阿愿刚给哀家送来新做的桂花糕,你也尝尝。”
萧彻在沈莞身侧坐下,很自然地接过宫人奉上的茶。
他的目光时不时飘向沈莞,看她低垂的长睫,看她小巧的耳垂,看她...微微泛红的脸颊。
太后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暗笑,面上却不动声色:“听说方才过来时,路上遇到了王采女?”
萧彻收回目光,淡淡道:“嗯,在赏桂。”
“赏桂啊...”太后意味深长地拖长了语调,“这秋日的桂花,确实值得一赏。不过哀家听说,王采女那身衣裳...倒是挺别致。”
萧彻挑眉:“母后也知道了?”
“都在那呆了大半个时辰了,哀家想不知道都难”太后端起茶盏,慢悠悠道。
沈莞在一旁听着,垂着眼,唇角却微微扬起。
她当然也听说了。
王允在宫道上摆姿势摆了半个时辰的事,早就传遍了。听说还特意穿了月白衣裙,勒紧了束腰...
她忽然想起萧彻送她的那首词里,那句“愿化长风,拂卿鬓边发”。
太后看了看沈莞,又看了看自家儿子那副“眼睛都要黏在人家身上”的模样,心中叹了口气。
这傻儿子...
她放下茶盏,状似随意道:“哀家有些乏了,你们年轻人出去走走吧。外头桂花开得正好,别辜负了这秋色。”
萧彻眼睛一亮,起身道:“儿臣陪阿愿去赏桂。”
沈莞也起身,福身告退。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慈宁宫。
走到庭院中,桂花香气扑面而来。沈莞在一株金桂前停下,仰头看着那满树金黄。
萧彻走到她身侧,轻声问:“那首词...阿愿可喜欢?”
沈莞转头看他,眼中带着娇嗔:“桂花糕好吃不?”
萧彻笑了:“好吃。”
“好吃就少说点。”沈莞别过脸,耳根却红了。
萧彻看着她这副模样,心中柔软一片。他伸手,轻轻拂去她发间飘落的一小朵桂花。
动作很轻,很自然。
沈莞却浑身一颤,下意识想躲,却被他握住了手腕。
“阿愿,”他的声音低低的,在桂花香中显得格外温柔,“朕说的都是真心话。”
沈莞咬唇,想抽回手,却被他握得更紧。
两人站在桂花树下,秋风拂过,落花如雨。
远处,太后站在窗边,看着这一幕,摇了摇头。
这儿子啊...
真是冤家。
多好的一棵白菜,就这么被他拱了。
可她能怎么办呢?还得帮着浇水施肥...
哎。
太后转身,对苏嬷嬷道:“去,把哀家库房里那对羊脂玉镯取来,给阿愿送去。就说...赏她桂花糕做得好。”
苏嬷嬷会意,笑道:“太后这是...”
“给那傻小子添把火。”太后哼了一声,“看他那磨磨蹭蹭的样子,哀家都替他急。”
苏嬷嬷忍笑应下。
庭院中,桂花香越发浓郁了。
而某些情愫,也在不知不觉中,越发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