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进听瀑小筑后,纪糖彻底放飞了自我,仿佛要将之前在神水宫端着的架子全都补回来。每日睡到自然醒,听着瀑布声起床,去溪边掬一捧清冽的泉水洗脸,然后兴致勃勃地投入到“探索大自然”的活动中,像只出了笼的哈士奇(虽然本尊不在身边),在山谷里上蹿下跳。
这日,她又发现了一片新的野果林,那果子紫莹莹的,像缩小版的葡萄,味道却更加香甜。她贪嘴多吃了些,又采摘了满满一衣兜。结果天公不作美,午后突然乌云密布,下起了倾盆暴雨。山谷里毫无遮挡,纪糖虽然拔腿就往小筑跑,但雨势又急又猛,她还是被浇了个透心凉,从头到脚没一处干爽。
起初她并没在意,换下湿衣,还觉得在雨中奔跑别有一番野趣,甚至兴致勃勃地跟坐在露台看雨的玄霄描述那果子的美味。玄霄只是淡淡瞥了她一眼,未置一词。
谁知到了深夜,报应来了。
纪糖先是觉得浑身发冷,即使裹紧了玄霄不知从哪儿弄来的、带着阳光气息的干燥兽皮也止不住地打寒颤。接着喉咙像是被砂纸磨过,干疼得厉害,脑袋也变得昏沉沉重,像是塞进了一团湿透的棉花。
“咳咳……”她忍不住咳嗽起来,声音嘶哑。
在露台上打坐的玄霄倏然睁开了眼睛,金色的眼眸在黑暗中如同两盏静谧的明灯。他起身走进屋内,看着蜷缩在竹床上、脸色异常潮红、呼吸急促的纪糖,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起来。他伸出手,指尖微凉,轻轻触在她的额头上。
滚烫!
“你……染了风寒?”他的语气带着一丝罕见的、不确定的凝滞。对于他这种天生神体、寒暑不侵的存在来说,“生病”是一个极其遥远和陌生的概念,尤其是这种凡俗躯体因脆弱而产生的热症。
竹床上的纪糖已经有些意识模糊,只觉得一只冰凉舒适的手贴在额头上,让她本能地想要靠近,嘴里无意识地呓语:“冷……好冷……水……”
玄霄收回手,看着她因高热而痛苦蹙起的眉头,那双总是灵动狡黠的杏眼此刻紧紧闭着,长睫不安地颤抖。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检索那十万年漫长记忆中关于“治疗凡人风寒”的、几乎不存在的知识碎片。
他尝试着渡入一丝极其细微温和的灵气,想要驱散她体内的寒气。灵气入体,纪糖似乎舒服了一些,紧蹙的眉头稍稍舒展,但热度并未退去,身体依旧滚烫。玄霄明白,他的神力至阳至刚,对于这种病症,若强行压制,反而可能损伤她脆弱的经脉。
必须用凡间的方法。
他转身走出竹屋,身影没入依旧淅淅沥沥的夜雨中。过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他才回来,手里拿着几株沾着夜露和泥土的草药——止血草、清热根,还有几味连他自己都叫不出名字、但凭借对草木灵气的感知觉得或许有用的植物。另一只手里,则拿着那个之前煮粥用的、粗糙的石锅。
接下来的过程,对于这位挥手间可定乾坤的九霄龙君而言,堪称一场手忙脚乱的“战役”。
他生疏地重新架起石锅,注入从瀑布深潭取来的、最清澈冰冷的泉水。然后,他看着那几株草药,陷入了沉思。该放多少?先放哪一味?久远的记忆模糊不清,他只能凭借本能,尝试着将一株散发着清凉气息的草药根茎掰下一小段,投入水中。觉得分量似乎不够,又犹豫着加了一点另一种叶子。
控制火候是更大的难题。他指尖凝聚起比烛火还要微弱的灵火,小心翼翼地炙烤着石锅底部。第一次,火苗“噗”地窜高,差点将石锅直接炸裂,药汁瞬间沸腾溢出,浇灭了他的灵火,冒起一股混合着焦糊和药味的青烟。
玄霄:“……”他看着一片狼藉的现场,金色的眼眸里罕见地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懊恼。这比对付一条作乱的海妖似乎还要棘手。
他不信邪,清理干净,重新来过。这一次,他几乎将神力控制到了极致,那缕灵火微弱而稳定,如同星子,缓缓地加热着石锅。空气中渐渐弥漫开草药特有的清苦气味,虽然不算好闻,但至少没有焦糊味了。
许久之后,一碗颜色深褐、散发着浓郁气味的药汁终于熬成了。玄霄用洗净的竹筒小心翼翼地将药汁滤出,端到床边。
他看着昏迷不醒、双颊绯红的纪糖,再次遇到了难题:怎么喂?
他尝试着轻轻扶起她的头,但纪糖毫无意识,牙关紧闭,药汁根本喂不进去,沿着嘴角流了下来,弄脏了她的衣襟和玄霄的手指。
玄霄看着指尖褐色的药汁,又看了看纪糖因不适而微微扭动的身体,沉默了片刻。最终,他伸出另一只手,指尖蕴含着一丝极其柔和的力量,轻轻捏开她的下颌,然后用竹筒边缘抵住她的唇缝,将药汁一点点、极其缓慢地倒了进去。
或许是药汁太苦,即使在昏迷中,纪糖也本能地抗拒,眉头紧皱,发出细微的呜咽声。玄霄的动作顿住了,他看着她那副可怜兮兮的模样,犹豫了一下,另一只空着的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像是在安抚一只受惊的小兽,动作僵硬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温柔。
喂完药,他又端来那碗一直用微火温着的、熬得稀烂的白粥。这次他有了经验,如法炮制,极其耐心地一点点喂她喝下了小半碗。
做完这一切,玄霄额角竟然渗出了些许极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汗意。这比他连续施展大型法术消耗的心神似乎还要多。
他将纪糖放平,替她掖好兽皮。或许是药物和食物起了作用,纪糖的呼吸似乎平稳了一些,虽然依旧发热,但不再像之前那样不安地扭动。
玄霄没有离开,而是搬过那张简陋的竹凳,坐在了床边。他没有再打坐,只是静静地守在那里。窗外,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月光穿透云层,如水银般透过竹窗的缝隙流淌进来,悄无声息地铺满了大半个房间,也照亮了玄霄那张完美得不似真人的侧脸,和他那双在黑暗中依旧璀璨、此刻却染上了一丝难以言喻专注的金色眼眸。
他望着床上那个因为发烧而显得格外脆弱的人,十万年波澜不惊的心湖,似乎被投入了一颗极小极小的石子,荡开了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原来,守护一个凡人的生命,是这种感觉。
夜,还很长。听瀑小筑内,只剩下纪糖略显粗重的呼吸声,和窗外永不疲倦的瀑布轰鸣。而一位上古龙君,正以一种他从未想过的方式,学习着如何“照顾”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