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线转回繁华喧嚣的应天府。
相府之内,气氛却与北平的热烈截然相反,显得格外压抑和阴沉。
胡惟庸瘫坐在他的太师椅上。
肥胖的身躯深深陷入紫檀木与锦缎构筑的权力象征之中,此刻却只显出几分佝偻的疲态。
他捻着一串油光发亮的佛珠,双眼微闭。
这并非诵经时的安宁,而是一种强行压制内心风暴的紧绷。
他面前,两名心腹——工部侍郎与户部主事——正躬身汇报着来自北平的消息。
“相爷,那燕王……简直是妖孽!”
工部侍郎的声音在颤抖,他本是执掌天下营造之人,此刻面色却白得如同宣纸。
“他搞出的那个铁龙,当真无需牛马,拉着十节重车,日行数百里!如今北平的货物运转,比我应天府快了十倍不止啊!”
这数字不是一个概念,而是一记重锤,砸在他的心口。
“是啊相爷!”
户部主事的声音更加尖锐,带着一丝哭腔。
“北平的商贾都在传,若不制止,不出五年,北平的富庶将远超应天!”
他向前凑了半步,声音压得更低,也更急切。
“燕王权势滔天,若是再任由他发展下去,只怕日后朝堂之上,再无你我等立足之地!”
“请相爷定夺!”
两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
他们已经想好了对策,言辞凿凿,纷纷表示要立刻联络相熟的御史。
“妖言惑众!”
“制造悖逆之物!”
一个个罪名从他们口中蹦出,每一个都足以掀起一场政治风暴。
他们要进宫弹劾燕王,必须限制他的发展,将那头失控的钢铁巨兽彻底锁死在北平。
胡惟庸捻动佛珠的动作,骤然停滞。
他猛地睁开双眼。
那双原本浑浊的眼睛里,此刻射出的光芒如同两条冰冷的毒蛇,瞬间缠住了两个心腹的脖颈。
工部侍郎和户部主事喉头一紧,后面的话全都堵死在了嗓子里。
嘭!
一声巨响。
胡惟庸肥硕的手掌狠狠拍在桌案上,震得上面的官窑茶杯高高跳起,茶水泼洒而出,洇湿了公文。
“住口!”
他厉声呵斥,声音沙哑得像是被钝刀割过,又透着一股力不从心的疲惫。
“都给本相滚出去!”
“莫要再提此事!”
两位心腹被这突如其来的怒火吓得魂飞魄散,身子一哆嗦,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仿佛身后有猛虎在追赶。
房门被带上,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书房内,只剩下胡惟庸粗重的喘息声。
滚出去……
若是半年前,他会说出完全不同的话。
他会亲自召集门生故吏,磨利刀锋,组织一场针对燕王的全面弹劾,将那远在北平的藩王置于风口浪尖。
但现在,他觉得自己成了一只受惊的鹌鹑。
面对那个遥远的燕王,面对那个不断创造奇迹的侄儿,他心中再也生不出半分斗志。
马皇后的死而复生,那是一道天雷,劈在了他的天灵盖上。
他至今还记得,自己跪在奉天殿外,听着殿内传出皇帝那压抑不住的狂喜与失而复得的哽咽时,自己后背被冷汗浸透的感觉。
那一刻,他离鬼门关只有一步之遥。
朱元璋陷入了极度的狂喜和家庭温情之中,那股笼罩在整个应天府上空,让所有官员都喘不过气的杀气,陡然大减。
胡惟庸敏锐地抓住了这个“窗口期”。
他像一条冬眠的蛇,全面收缩爪牙。
主动上交了部分原本由他牢牢掌控的权力,将几个肥得流油的差事拱手让人。
他甚至开始在家里吃斋念佛,每日只吃素食,青菜豆腐。
他要让那双时刻注视着他的眼睛看到,他胡惟庸,已经是一个无害的、信佛的、只想安度晚年的贤相。
他要熬过去。
熬过朱元璋那如同实质般的猜忌。
然而,安稳的日子总是短暂的。
北平传来的消息,像是寒冬里的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无需牛马,日行千里……”
这八个字,在他脑中反复回响,撞击着他的神经。
他不懂什么蒸汽,不懂什么钢铁。
但他懂人心。
他懂权力。
燕王搞出的动静越大,他在皇帝心中的分量就越重。
这些惊世骇俗的造物,就是燕王功绩的最好证明,比任何奏折都更有说服力。
这些奇观,更会聚拢天下人对他的声望和期待。
民心所向,这四个字的分量,胡惟庸比谁都清楚。
他缓缓起身,走到窗前。
窗外,夜色已经彻底吞噬了最后一丝光亮,将整个相府,整个应天府,都笼罩在一片深沉的黑暗之中。
这种黑暗,他曾无比熟悉,也曾是他在其中翻云覆雨的最佳掩护。
可今夜,这无边的黑暗却让他升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无力感。
还有恐慌。
北平的燕王,就像一颗不可预测的星辰,每一次闪耀,都让整个大明的夜空为之震颤。
他不知道燕王下一次会搞出什么。
是会飞的船?还是能自己耕种的犁?
他不知道。
但他知道,自己必须更小心,更低调。
绝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做出任何触怒龙颜,让人抓住把柄的事情。
只要皇帝的猜忌还在,任何针对燕王的动作,都可能被解读为挑拨天家父子关系。
那是取死之道。
活下来。
胡惟庸看着窗外那化不开的墨色,喃喃自语。
只有活下来,才有翻盘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