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月后。
北平城外。
一条崭新的碎石路基拔地而起,坚实、平整,稳稳地托举着两道平行延伸的钢铁轨迹。
钢轨在初秋的阳光下反射着冰冷刺目的光泽,它坚定地环抱着整座雄城,宛如一条匍匐在大地上的钢铁腰带,庄严、肃杀、充满了力量感。
这便是“北平环线铁路”。
朱棣耗时数月,动用数万劳工,在整个军工体系的极限运转与精密协作下,亲手为大明帝国锻造出的第一条钢铁动脉。
西郊,总站台。
经过数次迭代改良,乃至推倒重来的“燕山四号”蒸汽机车,正停靠在铁轨的尽头。
它有规律地喷吐着一道道白色蒸汽,每一次吞吐都带着沉闷的低吼,震动着脚下的地面。
这台钢铁造物的体型比任何一台试验机都要庞大,充满了威慑力。
车头线条经过精心设计,加装了可以有效减少风阻的流线型导流板。
前端那巨大的排障器,狰狞地向前凸出,仿佛能撞碎一切阻碍。
黄铜铸造的锅炉外壳被擦拭得一尘不染,阳光在其上折射出炫目的金色光芒。
它静静地蛰伏着,一头即将从沉睡中苏醒的钢铁巨兽。
今日,是最新一轮测试。
更是对这头新生的巨龙,进行的一次极限性能压榨。
站台边缘,一文一武两位重臣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布政使高翔,掌管北平民生财政,此刻却全然没了平日的从容镇定。
他几乎是半个身子拦在朱棣面前,声音里甚至带上了哭腔。
“殿下!万金之躯,坐不垂堂啊!”
他颤抖的手指着那台庞然大物。
“此物名为‘机’,实为‘怪’!一旦在高速下脱轨,一旦锅炉炸裂,其后果……不堪设想!请殿下三思,万万不可亲身犯险!”
徐达,沉默地立在一旁。
这位追随朱元璋打下赫赫江山,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宿将,那双虎目中没有流露出丝毫面对敌军时的畏惧,此刻却盛满了对这未知造物的深沉忧虑。
他不言语,但紧皱的眉头,已经表明了他的态度。
朱棣一身劲装,肩上披着一件迎风猎猎作响的黑色大氅。
他站在高耸的机车脚踏板旁,身形如山,神色坚定如铁。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台蒸汽机车,这条环城铁路,对于这个时代意味着什么。
它是一种颠覆性的力量。
一种足以碾碎旧有认知,重塑帝国格局的力量。
也正因如此,民众的恐惧、官员的疑虑,才是它推广之路上最坚固的壁垒。
要击碎这壁垒,语言是无力的。
唯有他自己亲自踏上这片未知的领域,用自己的行动,为这股新生的力量注入绝对的信心。
只有这样,这条“钢铁大道”,才能从官员口中的“奇技淫巧”,变成大明人尽皆知的常识。
“本王意已决。”
朱棣大手一挥,动作干净利落。
“不必多言。”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深入骨髓的威严。
他不仅要亲自登上这台机车,他还要将这次测试的难度推向极致。
“加挂车厢!”
命令下达。
整整十节装满了煤炭与沙石的重载车厢,被缓缓挂接在机车之后。
这个重量,几乎是之前任何一次测试载荷的三倍。
他要用无可辩驳的事实,向所有人证明“燕山四号”那超乎想象的恐怖载重能力。
在长长货运车厢的末尾,一节经过特殊改造、拥有巨大玻璃窗的“观光客厢”被连接上去。
随行的官员和军中悍将们将在此处,近距离见证这历史性的一刻。
朱棣转过身,沿着冰冷的铁梯,一步一步登上了高高的驾驶室。
“生火!”
随着他一声令下,司炉工的肌肉瞬间绷紧。
他挥动铁铲,将一铲又一铲经过精选、在系统提供的技术下制成的无烟煤,凶猛地抛入熊熊燃烧的炉膛。
火焰暴涨!
锅炉内的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剧烈翻腾,压力表上那根纤细的黄铜指针,开始稳步而迅速地向上攀升。
它越过了安全线,毫不迟疑地冲向了那片代表着极限与危险的红色警示区。
整个车头都在这股狂暴的力量下,开始了轻微的震颤。
朱棣伸出手。
他的目光越过前方绵延的铁轨,投向了遥远的天际线。
那里,是大明的未来。
他的手,紧紧握住了那根闪亮的,冰凉的黄铜汽笛拉杆。
他狠狠向下一拉!
“呜——!!”
一声前所未有的、震彻天地的长鸣,陡然炸响!
这声音裹挟着金属独有的颤音,化作实质般的声浪,向四面八方疯狂扩散。
其声势之巨,骇得方圆数里内的飞鸟惊惶失措,集群冲向高空。
站台内外,无论是围观的百姓还是久经训练的士兵,全都下意识地捂住了耳朵,脸上布满了无法言喻的惊恐与震撼。
在数千名工匠、士兵,以及闻讯赶来的北平百姓那混杂着恐惧、期待、茫然的复杂注视下,朱棣收回手,对身旁的司机下达了最后的命令。
“发车。”
司机猛地扳动阀门。
巨大的动轮在一阵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中,开始了它第一次的转动。
无比艰难。
无比沉重。
钢铁机车内部,粗大的活塞连杆被高压蒸汽有力地推动,爆发出规律而沉闷的撞击声。
咚!
咚!
咚!
整条由十一节车厢组成的“钢铁巨龙”,在一阵剧烈到足以让心脏骤停的猛烈颤抖后,终于挣脱了惯性的束缚。
它稳住了。
车轮开始在钢轨上滚动,带着一种无可阻挡的磅礴气势,冲出了站台。
车轮与钢轨剧烈摩擦,迸发出刺耳欲聋的尖啸。
速度在攀升。
越来越快!
它如同挣脱了弓弦的巨箭,呼啸着,一头扎进了北平西侧广袤的旷野。
站台上,只剩下漫天散去的白色蒸汽,空气中弥漫的浓重煤烟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