邀请函是以一种近乎亵渎的方式降临的。
它并非送达,而是种植——在陆见野穿过第三层那条废弃地铁隧道时,空气被撕裂的细微尖啸是唯一的预警。一枚米粒大小、边缘被打磨得异常锋利的暗色晶体,从上方通风管道的阴影中射出,精准地楔入他后颈与发际线交界的柔软皮肤。刺痛感短促而尖锐,像被冰封的毒蛇之牙吻过,随即转化为皮下异物存在的钝痛。晶体已自动嵌入,成为他身体上一个不属于他自己的、冰冷的坐标。
苏未央用仍在轻微颤抖的手指拨开他汗湿的发梢,检查那处微小的创口时,晶体被激活了。
没有界面,没有提示音,甚至没有能量的嗡鸣。只有光——一种幽暗的、仿佛从深海提炼出的蓝,从陆见野颈后皮肤下渗透出来,起初是微弱的脉动,随即在空气中汇聚、塑形,最终凝固成一只结构复杂到令人目眩的、半透明光影蝴蝶。蝴蝶的翅膀不是实体,是由无数细密流淌的数据流编织成的幻影,每一次缓慢振翅,都洒落星星点点的、如同灵魂碎屑般的淡金光尘。它在两人面前悬停片刻,触须微颤,仿佛在辨认,然后调转方向,开始向前飞行,在昏暗的隧道中拖曳出一道逐渐消散的、幽灵般的轨迹。
“邀请……”苏未央的声音轻得像耳语,带着劫后余生的虚弱与一种更深层的不确定,“还是……诱捕的饵?”
自活体图书馆那场无声的、由万千金色凝视构成的星海风暴后,她眼底那曾经疯狂流转的金属光泽似乎沉淀了下去,不再像躁动的熔金,而是化为一种更深邃、更凝滞的暗金色,如同古老教堂彩色玻璃后凝固的黄昏。然而,这平静的表象下潜伏着危机——她的皮肤之下,偶尔会毫无征兆地浮现出细密的、蛛网般的金色纹路,它们闪烁一瞬,随即隐没,如同精致瓷器在承受无法言说的内部压力时,即将碎裂前发出的无声警告。
“在抵达终点之前,”陆见野的目光追随着那只非自然的造物,声音低沉,“这两者往往没有分别。”
他迈步跟上。苏未央沉默地跟在他身后半步,步履有些虚浮,仿佛行走在梦中。
光影蝴蝶引领的并非尘世之路。它轻巧地钻入一截早已停运、锈迹斑斑的自动扶梯下方,那里有一个被铁锈和水渍掩盖的维修通道入口。通道尽头是一面看似坚实无比的混凝土墙。蝴蝶在墙前悬停,翅膀以人类无法理解的高频振动,墙壁随之泛起水波般的涟漪,物质变得不确定,露出一条向下延伸的、铺着厚重暗红色地毯的走廊。地毯的红色如此深沉,近乎于凝固的血液。
这条走廊,便是传说中的“欲望回廊”。
两侧的墙壁并非砖石土木,而是由无数个大小各异、形状不规则的透明晶格镶嵌而成,如同巨蜂的复眼,又像凝固的、充满诱惑的泡沫。每个晶格内部,都永恒囚禁着一枚“情核”——并非图书馆中那些承载着完整意识的活体大脑,而是被暴力剥离、精炼提纯后的、单一而极致的“快感瞬间”。它们像琥珀中的昆虫,被永恒定格在情感巅峰的那一毫秒:一枚情核内部,是初吻时双唇将触未触的无限放大,能“看见”唾液中酶分子交换的微光;另一枚是赌博豪赢瞬间,血液冲上颅顶的爆炸性眩晕,色彩癫狂如打翻的万花筒;再一枚是站在权力之巅向下俯瞰时,那种混合着轻蔑、掌控与绝对孤独的冰冷快意,视角仿佛从云端垂直坠落……
当生命靠近,这些情核会感应到生物电场的扰动,自动激活。它们所做的并非简单的“播放”,而是“强制投射”——将封存的、高度浓缩的快感体验,以最原始的神经信号冲击波形式,蛮横地直接轰入靠近者的意识边缘,绕过理性的审核,直抵本能的幽潭。
起初只是微弱的涟漪,如同隔着厚墙听到的模糊音乐。经过第三个晶格时,陆见野感到后颈掠过一阵没来由的、细微的愉悦电流,酥麻转瞬即逝。他皱紧眉头,加快了脚步。
但苏未央的境况,是地狱。
她那源于“原型体零号备份”的异常神经构造——“共鸣体质”,在此刻成了最残酷的刑具。这些投射对她而言,不再是模糊的暗示或背景噪音。它们是针。是尖锐的、带着具体记忆质感与情感温度的、活生生的针,一根接一根,精准而粗暴地刺入她最无防备的意识深处。
经过第五个晶格时,她猛地踉跄止步,一只手死死撑住冰冷的墙壁,指关节因用力而失去血色。那枚情核封存的是“毒瘾满足巅峰时撕裂灵魂的极致释放”,此刻正将海啸般的、虚假的极乐与空洞的解脱感,混合着生理性的剧烈痉挛记忆,一股脑地灌入她的感知。她紧咬下唇,直至尝到血腥的咸涩,喉咙深处压抑着濒临崩溃的呜咽。
“不要看它们,”陆见野侧身挡住她的视线,试图用身体隔绝那些晶格的直接“注视”,“闭上眼睛,只感受脚下的路。”
“没有……用……”苏未央的声音从紧咬的牙关中挤出,额角青筋浮现,冷汗浸湿了鬓发,“它们……不是通过眼睛……是共振……直接在我的……神经里……尖叫……”
光影蝴蝶在前方不远处的幽暗中耐心悬停,翅膀规律地开合,对这个正在发生的无声酷刑完全无动于衷。
他们只能继续前行。每一步都像踏过燃烧的刀锋,不同的极致快感如同有毒的潮汐,反复冲刷着他们的意识堤坝:性高潮顶峰时大脑彻底空白的神圣虚无感、目睹仇敌在精心策划的陷阱中彻底崩溃时涌起的残忍甜蜜、品尝世间至味时味觉系统过载爆炸的狂喜……这些被人类文明反复歌颂、视为生命华彩的巅峰体验,此刻在强制性的、高强度的、无间断的灌输下,化作了最精妙的折磨。
苏未央的身体开始出现肉眼可见的异变。皮肤泛起病态的潮红,呼吸急促浅短如同溺水,瞳孔在扩散与收缩间疯狂摇摆,眼底沉淀的暗金色光泽被搅动,重新开始危险的流转。皮下那些蛛网般的金色纹路出现得越来越频繁,停留时间越来越长,颜色也越来越亮,仿佛她整个人正在从内部被某种无形的力量逐渐“点亮”,又或者,是某种东西正急于冲破她血肉的脆弱牢笼。
行至长廊中段,她的膝盖终于彻底失去支撑的力量,身体一软,向下跪倒。陆见野猛地回身,手臂抄过她的腋下,几乎是半拖半抱着她,在令人窒息的快感潮汐中艰难跋涉。
“坚持住,”他低声道,声音嘶哑,不知是鼓励她还是说服自己,“就快到了。”
长廊尽头,一扇高达五米的青铜巨门如同沉默的巨人矗立。门扉表面浮雕着十三张表情各异、栩栩如生的人脸,它们环绕着中央一个巨大而复杂的图案——一个正在沸腾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熔炉。光影蝴蝶飞至门前,化作一道纯粹的流光,注入门缝最细微的接合处。随即,沉重到似乎与大地连为一体的青铜巨门,毫无声响地向内滑开,露出背后令人心脏停跳的景象。
“会议厅”这个词,在此等造物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这是一个宏伟到令人丧失空间感的、倒置碗状的巨大穹窿空间,直径目测超过百米。地面是光滑如镜的黑色玄武岩,完美地倒映着上方的一切,行走其上,如同踏在深渊的表面。穹顶并非实体结构,而是一片缓慢旋转的、由液态光影与细微能量流构成的星云幻象,星云中沉浮着无数模糊的、或哭泣或狂笑的扭曲人脸,如同淹没在意识之海中的亡魂。
空间的绝对中心,是那个“情绪熔炉”。
炉体由某种半透明的、深蓝色晶体堆砌而成,内部燃烧着幽蓝色的火焰——“冷静之焰”。那火焰没有温度,或者说,它燃烧释放的不是热量,而是“情绪的熵值”。炉膛内翻腾涌动的并非岩浆,而是粘稠到近乎固体、不断剧烈变幻着妖异色彩的液态情绪原浆:愤怒的猩红如血、悲伤的冰蓝刺骨、恐惧的墨黑沉滞、狂喜的金黄眩目……它们在蓝色冷焰的灼烧下,被剥离、提纯、强行融合,发出持续不断的、低沉而浩瀚的嗡鸣,仿佛成千上万人被压抑的叹息与嘶吼在炉中共振。
环绕着这非人之炉,十三张王座静静悬浮。
每张王座都由不同色泽、质地的情绪晶体雕刻而成,本身就是一种情感宣言:暗红色的“愤怒王座”布满狰狞尖锐的棱刺,仿佛随时会刺伤靠近者;冰蓝色的“悲伤王座”表面覆盖着永不停息的、泪痕般的蜿蜒纹路;纯黑色的“恐惧王座”如同活物,表面不断浮现又湮灭着痛苦扭曲的人脸轮廓……
王座之上,已然端坐着身影。
他们都笼罩在奢华却风格诡谲的长袍之下,身形在熔炉摇曳的蓝光与穹顶星云的辉映中显得模糊不定,仿佛并非实体,而是由阴影与执念凝聚而成的投影。而每一张脸上,都覆盖着一张面具。
面具在此地,不是遮蔽,是身份的图腾。
一张是永恒凝固的、嘴角咧到不可思议弧度的“至福微笑”,但双眼位置却是两个深不见底、吞噬光线的黑洞。
一张是涕泪横流、悲戚入骨的“绝望哭泣”,可那流淌的“泪水”,竟是熔炉中冰蓝原浆的微缩凝固体。
一张是怒目圆睁、青筋如蚯蚓般暴起的“焚身狂怒”,面具本身仿佛有生命般微微搏动。
一张是彻底光滑、空无一物的“绝对虚无”,像一枚被剥离了一切特征的卵,冷漠地反射着周遭的疯狂。
……
最中央,正对入口的那张王座最为庞大、巍峨,它由所有情绪晶体的碎片以一种混沌无序的方式强行熔铸而成,整体呈现出一种不断变幻、漩涡般的混沌色彩,凝视久了会感到灵魂被吸入。王座上的身影披着暗金色长袍,袍身上以极细的银线绣满了复杂精密、如同活体神经脉络般的图案。他脸上戴着的面具,名为“悲喜同源”——左半边是极致狂喜到近乎狰狞的夸张大笑,右半边是绝望悲痛到灵魂枯竭的无声恸哭,晶莹的“泪水”从大笑的眼角和恸哭的眼眶中同时泉涌而出,在面具下巴处交汇、滴落。
那是忘忧公。此地的缔造者与绝对主宰。
陆见野半扶半抱着苏未央踏入这亵渎圣殿的瞬间,除了中央那张面具,其余十二张面具——连同它们所连接的王座——齐刷刷地转向他们。没有眼球,没有目光,但陆见野能清晰地“感觉”到十二道冰冷、审视、如同解剖刀般精准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评估着他的价值,衡量着他的威胁,品味着他的……痛苦。
光影蝴蝶完成了最后的使命,悄无声息地消散,化作几缕光尘,被熔炉的气流卷走。
“新客人。”一个戴着“轻蔑”面具(嘴角刻薄地下撇,单边眉毛讥诮地挑起)的身影率先开口,声音经过面具内嵌的共振腔处理,带着金属摩擦骨头的沙哑质感,“还携带了一件……颇为有趣的‘行李’。”他的“目光”扫过虚弱不堪的苏未央。
“规矩不可废,”另一个戴“贪婪”面具(瞳孔位置镶嵌着两枚不断旋转的古老铜钱图案)的身影接口,声音粘稠甜腻如发酵的蜜糖,“入场需门票。一枚珍贵的、真实的、烙有你个人印记的记忆碎片。投入熔炉,证明你拥有在此处‘聆听’与‘言说’的资格。”
中央王座上,忘忧公沉默如亘古磐石。那张“悲喜同源”的面具静静地朝向新来者,左眼的狂喜与右眼的绝望同样深邃,同样……空洞。
陆见野将几乎失去意识的苏未央小心地安置在墙边一张冰凉的石质长椅上——那显然是给“随从”、“货物”或“等待处理的材料”准备的座位。他深吸一口混合着熔炉异香与陈腐空气的气息,迈步走向那沸腾的幽蓝核心。
熔炉边缘的黑色石台上,陈列着一个水晶托盘,盘内整齐码放着十三枚细长如针灸针的记忆提取器。他取起一枚,冰冷的触感传来。针尖在他指尖悬停片刻,然后,刺向自己的太阳穴。
并非物理意义上的穿刺。针尖在接触皮肤的瞬间转化为虚无的能量态,如同最细的幽灵触须,探入他记忆皮层的褶皱深处。
他需要选择一枚记忆。珍贵,真实,且无可争议地属于他自己。
他选择了小川。
不是小川死亡的那个瞬间——那过于直白,蕴含的情感冲击太大,容易被这里的“鉴赏家”们过度解读或利用。他选择了小川的意识数据核心即将彻底湮灭前,传递给他的最后一串加密信息的承载瞬间。信息本身已被破解,但那个“瞬间”所包裹的、小川意识消散前最后的情绪震颤——那种混合着未尽事业的遗憾、终于解脱的释然、托付重任的沉重、以及对友人最后一丝牵挂的温暖余烬——是独一无二、无法复制的。
针尖温柔而残酷地抽取了那个“瞬间”。
陆见野拔出针,透明的针管内部,充盈着银灰色的、仿佛内蕴星云的雾状物质,缓缓流转。他走到熔炉炽烈的边缘,将针管投入那看似冰冷、实则能焚尽一切情绪杂质的幽蓝火焰中。
针管在接触火焰的瞬间无声汽化,银灰色的记忆之雾被卷入炉心。蓝色的冷静之焰猛然蹿高,如同苏醒的巨兽,将雾气包裹、灼烧、提炼。几秒钟后,在炉口上方约一尺处,一缕细如蚕丝、却凝实无比的银灰色精粹凭空凝结,仿佛有生命般,摇曳着飘向陆见野。
他抬起右手,那缕精粹如同归巢的飞鸟,自动缠绕上他的食指,通过皮肤悄无声息地被吸收。
刹那——
遗憾的钝痛,像沉入深水的石头。
释然的轻叹,如秋叶脱离枝头。
未竟之事的重量,压在灵魂的秤上。
最后一眼的温度,冻结在时光的琥珀中。
所有属于小川临终那一刻的复杂情感光谱,被提纯、剥离了具体场景与人物后,以最本质的“情感化合物”形式,涌入陆见野的感知。这不是重历记忆,而是品尝情感的本质。一种深沉、苦涩、却在极致纯粹后透出一丝奇异洁净感的悲伤,在他胸腔里缓缓化开,冰冷而清澈。
“一张……尚可的入场券。”戴“微笑”面具的身影评价道,黑洞般的“目光”再次转向墙边蜷缩的苏未央,“那么……这件‘行李’呢?她可也有属于自己的、值得熔炉品鉴的记忆可以贡献?”
陆见野转身,用身体挡住那些投射向苏未央的、贪婪而冰冷的“视线”。“她不需要。她是与我同行的……附属。”
“附属?”戴“轻蔑”面具的人发出一声短促的嗤笑,声音在面具内回荡,“在此地,每个座位只代表一个独立的意识,一份独立的‘价值’。或者……你的意思是,她并非一个完整的‘意识体’?”
中央王座上,忘忧公终于有了动作。他只是极轻微地抬了抬右手——那只戴着暗金色、绣有同样神经脉络图案手套的右手。
整个宏伟而诡异的大厅,瞬间陷入绝对的死寂。连熔炉翻腾的嗡鸣都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压制,低伏下去。
“开始。”忘忧公开口。面具下的声音经过多重复杂的扭曲与叠加处理,男女莫辨,老少难分,如同许多声音被强行糅合在一起,但每一个音节都带着千钧重量,砸在寂静的空气里,激起无形的涟漪。
陆见野被无形的力量引导至一张空置的王座前。那是第十三张王座,材质是灰白色的、布满细密龟裂纹路的晶体,像干涸千年、濒临粉碎的盐碱地——这是“迷茫”、“困惑”或“存在性焦虑”的具象化象征。他坐下,王座自动调整形态,冰冷的晶体表面贴合他的身体曲线,同时,数根比发丝更细的透明探针从椅背和扶手悄然伸出,以几乎无法察觉的力度轻触他的后颈、太阳穴和手腕脉搏处,开始持续监测他的生理数据、神经活动与情绪光谱的每一点波动。
会议开始了。
唯一的议题,简洁而恐怖:“神格情核”的最终完成阶段。
戴“贪婪”面具的人最先发言,声音因压抑的兴奋而微微颤抖:“我们已经完成了对人类现有情感光谱中99.7%已知峰值样本的采集与归档。愤怒的焚城之火、悲伤的永冻之渊、恐惧的吞噬虚空、狂喜的信仰癫狂……所有基础‘颜料’与‘香料’皆已齐备。熔炉的‘七重净化’提纯程序也已进行至最终轮。此刻,唯缺最后一味‘贤者之石’,让所有分离、对立的情绪元素在终极压力下,发生本质的融合与超越性的升华,凝结成那颗……理论上存在的‘神格情核’。”
“争议的焦点在于这味终极催化剂的选择。”戴“理智”面具(面具是完美的几何分割,左右绝对对称,毫无情感特征)的人冷静接口,声音平稳如手术刀划过无菌布,“基于现有模型与风险收益评估,存在两个最优候选。其一:零号初代体的‘完整觉醒’。他情绪图谱中央的那个‘缺口’,其本质是一个未完成的、终极形态的情绪吸收漩涡。若能在可控环境下引导其完成最终觉醒,由此产生的‘绝对空虚场’,将成为融合所有对立情绪的完美基质与锚点。”
十二张面具,齐刷刷转向陆见野。
他坐在灰白的“困惑王座”上,面沉如水,仿佛一尊石像。
“其二,”戴“理智”面具者继续,全无波澜,“是原型体零号备份的‘完全晶化’。她的共鸣体质已进入不可逆的晶化进程。当晶化彻底完成时,她的整个存在——肉体、意识、情感共鸣网络——将凝固成一枚完美的‘万能共鸣棱镜’。此棱镜可无损耗、无畸变地反射、放大、精确调和所有投入的情绪原料,确保融合过程的绝对均衡与最终产物的理论纯净度。”
面具们的“目光”转向墙边石椅上的苏未央。她将自己紧紧抱成一团,头颅深埋,只有脖颈和手背上,那些金色纹路在不受控制地明灭闪烁。
“我支持第二种方案。”戴“谨慎”面具(双眉紧锁成深刻的沟壑,嘴唇抿成一条毫无妥协余地的直线)的人表态,声音紧绷,“零号的‘完整觉醒’不可控变量过高。三年前的实验室事故已充分证明,其完全吸收状态可能引发链式反应的情绪共鸣崩塌,风险呈指数级上升。而共鸣体的晶化是自然的、可观测的、单向的进程。我们所需做的,仅仅是……为其提供最适宜的‘加速环境’。”
“但晶化意味着终结!是死亡的另一种形式!”戴“狂热”面具(双眼位置是两个永不熄灭的燃烧火焰图腾)的人激烈反驳,王座因他的情绪而微微震颤,“一枚完全晶化的棱镜是‘死物’!一件完美的工具!而零号的觉醒是‘活’的!是进化的、充满可能性的!神格情核理应是‘活’的造物!它应当能呼吸、能成长、能思考、能……”
“能像‘墟’一样,最终吞噬掉我们所有人吗?!”戴“恐惧”面具的人突然尖声插话,他的面具在颤抖,表面的墨黑色仿佛要滴落下来,“你们全都忘记了‘第一次降临’的教训吗?!过于强大的、具有活性的情核,会滋生出原始的自我意识!它会变成新的‘墟’!一个新的、以所有情绪为食的、永恒饥饿的……神!”
争论迅速升温,如同熔炉内失控的原浆。面具下的声音越来越激烈,越来越高亢,不同的情绪立场通过王座产生共鸣,发出高低不同、令人牙酸的嗡鸣。中央的情绪熔炉仿佛感应到这纷乱的情绪波动,幽蓝色的火焰起伏不定,炉内色彩斑斓的原浆开始疯狂地相互冲击、炸裂。
陆见野沉默地观察着一切。他那源自“零号”特质的被动测写能力,如同最精密的雷达,在背景中全功率运转,分析着每一个发言者的情绪光谱细微波动、面具下可能存在的微表情残留、独特的语言节奏与用词习惯。但他大部分的心神,如同被磁石吸引,牢牢锁定在中央王座上的忘忧公身上。
那张“悲喜同源”的面具,始终保持着近乎恐怖的平静。只有在争论的噪音即将突破某个临界、演变成彻底混乱时,忘忧公才会有一个微不可查的动作——也许是手指在扶手上轻轻一点,也许只是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被面具过滤过的轻咳。而每一次,仅仅这一个微小的信号,就足以让整个沸腾的大厅瞬间冻结,所有面具都如同被无形之手扼住喉咙,齐刷刷转向中央王座,在绝对的安静中等待。
这种绝对的、近乎本能的服从与敬畏,让陆见野无可避免地想起秦守正。
但又截然不同。秦守正的权威,建立在渊博的知识、崇高的地位、长年累月积攒的敬畏以及……某种深藏的父权阴影之上。而忘忧公的权威,更像是一种本质上的、位阶的压制。仿佛这些戴着面具、各自掌握着惊人力量与秘密的“参会者”,从灵魂最深处,恐惧着他本身。
讨论进行到大约四十分钟时,焦点不可避免地集中到苏未央当前的状态上。
“共鸣体的晶化进程已确认进入指数级加速期。”戴“理智”面具的人调出一幅复杂的全息投影,上面显示着苏未央自进入大厅以来,皮肤下金色纹路的出现频率、亮度、神经共振强度、情绪光谱的僵化与结晶趋势等密密麻麻的数据流,“根据‘熵增晶化模型’预测,如果维持当前环境变量,任其自然发展,完全晶化将在六十八至七十二小时内完成。如果施加特定频率的外部共振场进行定向催化……这个进程可以压缩至十二小时以内。”
“但必须注意,”戴“谨慎”面具的人立刻警告,“晶化完成瞬间的‘共鸣频率’,将被永久锁定为棱镜的基础属性。若那一刻,她的意识状态存在剧烈波动、未处理的情感淤积、或强烈的抗拒意志,最终成品的‘纯净度’与‘调和效能’将受到不可预测的污染。”
“那就确保她在‘那个时刻’处于绝对稳定、甚至‘空白’的状态。”戴“贪婪”面具的人理所当然地说道,语气轻松得像在讨论如何腌制一块肉,“我们拥有足够的手段:神经抑制剂、记忆暂时覆盖、深度潜意识诱导……总有办法让她在最后一刻,成为一张完美的‘白纸’。”
“她不是白纸!”戴“愤怒”面具的人猛地低吼出声——这是会议上第一次有人流露出如此鲜明、近乎“不专业”的个人情绪,“她是活着的!她有记忆!有痛苦!有……”
“那又如何?”戴“轻蔑”面具的人冰冷地打断他,声音里满是讥诮,“在座的各位,谁的记忆不珍贵?谁的经历不独特?谁没有承受过足以铭刻灵魂的痛苦?但她,是最符合技术参数的‘材料’。这一点,就足够了。”
“材料……材料……材料……”戴“愤怒”面具的人反复咀嚼着这个词,他的面具开始升温,由暗红转向炽红,表面甚至蒸腾起细微的、扭曲空气的热浪,“你们把所有东西都叫做材料!活生生的人!鲜活的记忆!真实的情感!全都是……材料!为了你们那个该死的、虚无缥缈的‘神格’!”
他的声音越来越大,语速越来越快,情绪如同即将冲破堤坝的洪水。
“冷静。”忘忧公开口,依旧是那平稳无波、经过多重处理的声音。
但这一次,“愤怒”面具没有服从。
“我无法冷静!”他霍然从暗红色的王座上站起,那王座因承载着主人狂暴的情绪共鸣而发出尖锐刺耳的嗡鸣,仿佛在哀嚎,“我看到了那份被加密的最终流程报告!我知道你们真正的计划是什么!‘神格情核’需要的根本不是什么‘催化剂’!是祭品!是意识在彻底、绝对、不可逆转的湮灭瞬间,爆发出的那道最纯粹、最强烈的‘存在性闪光’!你们要的不是她的晶化……是要在她晶化完成的同一毫秒,杀死她!”
大厅陷入了比死亡更深的死寂。
所有的面具都凝固了,连最细微的颤抖都停止。
忘忧公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动脖颈,“悲喜同源”面具第一次完全、彻底地对准了“愤怒”面具。没有言语,但一股沉重到几乎实质化的、混合着绝对权威与冰冷怒意的精神威压,如同无形的山峦,轰然压向那个站立的身影。
“愤怒”面具剧烈地颤抖起来,表面的赤红色越来越深,越来越亮,如同烧红的烙铁。细密的裂纹,开始如同蛛网般在面具表面蔓延。
“你过度吸食‘愤怒精华’了。”忘忧公的声音依旧平稳,但每个字都像从极寒深渊中捞出的冰锥,滴落着致命的寒气,“你的肉体,你的神经,你的意识结构,都已经无法承受这种纯粹愤怒的持续冲刷。你……正在崩解。”
“是你们……逼我吸食的!”面具下的声音已经完全扭曲变形,夹杂着痛苦的嘶鸣与理智崩断的噪音,“为了让我保持‘愤怒’样本的‘高纯度’!为了让我能提供更‘优质’的原料!你们把我变成了……变成了一个只能愤怒的怪物!我……”
话语戛然而止。
“咔嚓——”
一声清脆的、令人牙酸的碎裂声。
那张“愤怒”面具,从正中央的鼻梁位置,裂开了一道贯穿性的、狰狞的裂缝。
裂缝迅速扩大、分叉,更多的碎片从面具上剥落、坠落,摔在黑色镜面地板上,发出细碎而刺耳的声响。面具之下露出的,已经不是人类的脸庞。
皮肤大面积溃烂、流脓,肌肉组织扭曲暴露,如同被无形酸液腐蚀过,暗红色的、肿胀的血管像濒死的蠕虫在溃烂的皮肉下搏动。眼睛是浑浊的、扩散的黄色,早已失去了焦距。过度、无节制地吸食高纯度情绪精华带来的反噬,早已将他从内部彻底腐蚀,变成了一具徒有人形、内部却已朽烂崩溃的活尸。
他徒劳地张开溃烂的嘴,似乎还想发出最后的控诉,但涌出的只有黑色、粘稠、散发恶臭的脓血。
“回收。”忘忧公平静地吐出两个字,仿佛在吩咐处理一件损坏的实验器材。
大厅侧面的阴影中,两个身影如同从墙壁中剥离出来,无声滑出。他们穿着毫无特征的、浆洗得笔挺的灰色制服,脸上光滑平整,没有任何五官的起伏,如同两具精致的人形空白。他们是“清道夫”。
两人一左一右,如同机械般精准地架住那个崩溃的成员。后者开始剧烈挣扎,溃烂的双手胡乱抓挠,喉咙里发出非人的嘶吼,浑浊的黄眼死死盯住忘忧公的方向:“你们都疯了!全都疯了!熔炉最终要吞噬的不是那些材料……是我们!是在座的所有人!当‘神格情核’完成降临的那一刻,我们所有人都将成为它的第一份祭品!所有人!嘎——”
声音被强行掐断。一名清道夫将某种小巧的、闪着幽蓝光芒的装置,精准地按在他溃烂的后颈上。他的身体瞬间僵直,所有挣扎停止,如同被抽走骨头的皮囊,被两人拖向大厅边缘一扇不知何时悄然开启的暗门。
就在被拖过陆见野所坐的灰白王座旁时,那个崩溃者扩散的黄色瞳孔,突然诡异地转动了一下,聚焦在陆见野脸上。最后一丝残存的、即将被彻底抹除的意识,挤出一句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混合着血沫的气音:
“……快……逃……”
然后,暗门合拢,他与两名清道夫一同消失,仿佛从未存在过。大厅里只剩下熔炉幽蓝火焰稳定的燃烧声,以及地毯上几滴正在迅速干涸发黑的脓血。
寂静重新笼罩。死一般的寂静。
“继续。”忘忧公说。
讨论竟然真的继续了下去,仿佛刚才那血腥、恐怖、直指核心的插曲,只是一段无关紧要的程序错误,被系统自动修正并遗忘。但陆见野敏锐地捕捉到,有几张面具在不为人注意的角度,出现了极其细微的、难以抑制的颤抖。
他的测写能力,如同最忠诚的猎犬,在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中,捕捉到了一个至关重要的细节。
当忘忧公吐出“回收”二字,清道夫现身时,忘忧公那只一直随意搭在王座扶手上的、戴着暗金色手套的右手,曾有一个微小的动作——他的无名指,极其轻微地、几乎无法察觉地抽搐了一下。
陆见野的呼吸,在那一刻骤然停滞。
那个动作。那个因长期神经高度紧张、过度疲劳而导致的无意识指节抽搐。
他在秦守正身上见过无数次。在实验室连续熬过几个通宵后,在面对堆积如山的棘手研究报告时,在被迫做出某些艰难到违背本心的决定那一刻。秦守正的右手无名指,总会这样,不受控制地、细微地抽搐一下,仿佛是他灵魂深处疲惫与压力的唯一泄露口。
一次可以是巧合。但结合忘忧公身上那种熟悉的、令人本能屈从的权威气场,那经过多重扭曲处理却仍在某些音节上透出熟悉共振的声音,以及此刻这个独一无二、深入骨髓的习惯性小动作……
陆见野的瞳孔微微收缩。他不再保留,将至少30%的测写算力,不顾可能被发现的风险,强行聚焦于中央王座上的忘忧公。
情绪光谱深层分析启动。忘忧公的情绪场厚重、晦涩、层层加密,如同用无数种语言写就、又反复涂改的天书。但陆见野的能力如同最顽固的解码器,艰难地穿透那些伪装与干扰层。在那混沌的深处,他捕捉到了熟悉的波动频率,找到了那个深藏的“情感指纹”。
与秦守正的情绪光谱核心编码,吻合度高达85%。
但秦守正的情绪光谱里,没有忘忧公所拥有的那层东西——一层厚重的、深沉的、几乎要吞噬一切的“虚无”。那不是某种具体的情绪,而是所有情绪的彻底缺席,是经历过某种无法言说的终极冲击或抉择后,所有情感燃料燃烧殆尽,留下的绝对冰冷与绝对空洞的灰烬。
与此同时,墙边石椅上的苏未央,状态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恶化。
她的“共鸣体质”开始与中央的情绪熔炉产生更深层次的、危险的共振。起初只是脉搏与炉火明灭的微弱同步。但随着会议争论的激化、熔炉内情绪原浆的剧烈翻腾,这种共振被急速放大、强化。
她皮肤下那些金色纹路不再闪烁明灭,而是稳定地、持续地浮现出来,亮度逐渐增加,如同精美的、发光的电路板被逐渐“点亮”。纹路的图案复杂而有序,从脖颈蔓延到脸颊、手臂、甚至薄衫下的锁骨与胸口,像是某种精密的能量导流网络,又像是她的神经系统正在被强行具象化、结晶化。
她的呼吸微弱到几乎停止,身体间歇性地剧烈颤抖,如同风中残烛。眼睛死死紧闭,长长的睫毛不住颤动,仿佛在与体内某种即将破体而出的恐怖存在进行着绝望的拉锯战。
陆见野心急如焚,试图起身,但灰白王座的束缚探针立刻传来警告性的、足以麻痹肌肉的微电流脉冲。他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
讨论终于临近尾声。
“……基于以上分析与风险评估,建议启动‘双轨并行’最终预案。”戴“理智”面具的人进行着冰冷的技术总结,“一方面,立即对共鸣体施加‘第七序列’共振催化,加速其晶化进程,确保其作为主要‘基质催化剂’的可用性。另一方面,对零号初代体启动‘温和引导’协议,尝试诱导其‘缺口’的初步可控觉醒,获取‘绝对空虚场’的初级样本,作为备用‘融合锚点’。最终的材料选择,将在‘降临时刻’前最后一刻,根据两者实时状态进行最终裁决。”
“同意。”
“附议。”
“没有异议。”
面具们依次表态,声音或快或慢,但都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程序化的冷漠。
最后,所有的面具,如同向日葵转向太阳,无声地转向中央王座。
忘忧公沉默着。那张“悲喜同源”面具缓缓地、以某种非人的平滑度扫视全场,左半边的狂喜与右半边的绝望,在幽蓝炉火的跳跃映照下,呈现出一种超越人性的、诡异的和谐与统一。
“执行。”他说。
两个字,如同神谕颁布,尘埃落定。
会议结束了。
面具们陆续从各自的王座上起身,无形的束缚解除。他们沉默地走向大厅边缘不同的、隐没在阴影中的出口,身影迅速被黑暗吞没。没有告别,没有交流,甚至没有多余的一瞥。方才那场血腥的“回收”与骇人的指控,似乎已被某种集体性的意识机制彻底过滤、删除。
陆见野几乎是王座束缚解除的瞬间就弹了起来,冲向墙边的苏未央。
她蜷缩在那里,像一枚即将碎裂的、内部却闪烁着不祥金光的琥珀。金色纹路在皮肤下缓缓脉动,亮度惊人。他触碰她的肩膀,触感冰冷坚硬,不像血肉,更像逐渐冷却的玉石。
“未央?”
她极其缓慢地、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勉强睁开一丝眼缝。眼底曾经流转的暗金色光泽此刻黯淡浑浊,像是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绝望的灰烬。
“陆……见野?”她的声音微弱嘶哑,需要辨认几秒才能聚焦,“我……听见了……很多……声音……熔炉里面的……它们……在哭……在尖叫……在……哀求……”
“不要听它们!”他用力将她扶起,让她的重量靠在自己身上,能感觉到她身体的颤抖和异常的低温,“我们马上离开这里。”
大厅里的人几乎已经走空。宏伟的穹顶下,只有幽蓝的熔炉火焰在寂寞地舔舐着炉壁,炉内翻腾的情绪原浆也渐渐平息,色彩混合成一种污浊的、毫无生气的暗灰色,像盛宴散场后杯盘狼藉的残羹冷炙。
就在陆见野搀扶着几乎失去行动能力的苏未央,转身走向他们来时那扇青铜巨门时——
中央王座,动了。
不是忘忧公从王座上起身离开。而是整张庞大、巍峨、混沌色的王座,连同端坐其上的忘忧公本人,毫无征兆地、无声无息地悬浮而起,平滑地平移,瞬间便阻隔在陆见野面前,挡住了唯一的去路。
陆见野猛然止步,将苏未央紧紧护在身后。
王座上的忘忧公微微前倾身体。“悲喜同源”面具在如此近距离下,那张狂喜与绝望交织的脸庞带来的冲击力更加强烈,仿佛两种极端的情感并非对立,而是同一枚硬币不可分割的两面。
“零号。”忘忧公开口。面具下的声音依旧带着多重扭曲与叠加,但在吐出这个特定称谓的瞬间,某个音节的处理层出现了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裂隙——不是技术故障或信号干扰,更像是深层情感波动导致的、瞬间的伪装失控。
陆见野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
那个音节……那种独特的、带着轻微喉音共振的、将“号”字以一种近乎叹息般的亲昵语调念出的方式……
他只在一个人口中听到过。秦守正。只有在叫他“儿子”的时候,秦守正才会无意识地使用那种独特的喉音共振。
“玩够了吗?”忘忧公继续说,声音迅速恢复了那种无机制的平稳,仿佛刚才那一瞬的裂隙只是幻觉。
但陆见野知道,那不是幻觉。他的测写能力如同最精密的录音设备,已将那细微的异常牢牢刻印。
他没有回答,身体每一块肌肉都紧绷到极致,测写能力不顾一切地提升至临界阈值,如同无形的触手,试图穿透那层面具,穿透层层声纹伪装与精神屏障,直视隐藏在最深处的本质。
忘忧公缓缓抬起双手,那双戴着暗金色、绣满神经脉络手套的手,以一种近乎仪式般的缓慢与郑重,轻轻扣住了“悲喜同源”面具的两侧边缘。
然后,在陆见野一瞬不瞬的注视下,他缓缓地、将面具从脸上……摘了下来。
面具之下,没有脸。
没有溃烂的皮肉,没有熟悉的五官,甚至没有空白。
面具之下,是一面镜子。
一面完美的、椭圆形、边缘镶嵌着繁复暗金色镂空纹路的镜子。镜面澄澈无比,毫无瑕疵,如同最纯净的寒冰或水晶,清晰地、毫发毕现地映出站在它正前方——陆见野的脸。
陆见野看着镜中的自己:略显苍白的脸色因震惊而更无血色,紧绷的下颌线条透出竭力维持的镇定,眼中翻涌着剧烈的风暴——震惊、骇然、难以置信、以及某种更深邃的、连他自己都尚未完全理解的、近乎宿命般的绝望。
然后,镜中的那个“陆见野”,嘴唇开合,说话了。
发出的,却完全不是陆见野自己的声音。
是秦守正的声音。清晰、平稳、带着那种陆见野从小听到大的、混合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深藏的疲惫与一种复杂难言情感的独特语调,从镜中流淌而出:
“你该回家了。”
镜中的陆见野嘴唇继续开合,秦守正的声音,一字一句,敲打在死寂的大厅中:
“回实验室。”
“回爸爸身边。”
“回你出生的地方。”
最后一个音节落下。
“咔嚓。”
一声轻微却无比清晰的、冰面碎裂般的声响。
光滑如水的镜面上,从正中央,毫无征兆地裂开了一道细长而狰狞的纹路。
紧接着,第二道,第三道……裂纹如同拥有生命的黑色藤蔓,疯狂地蔓延、分叉,瞬间便布满了整个椭圆镜面,将它分割成无数不规则的小块。
“哗啦——!!”
一声更加响亮、更加彻底的破碎声。
镜子,彻底碎裂了。
无数大小不一的、边缘锋利的镜面碎片,从忘忧公的手中、从面具的框架内崩落、飞溅,如同下了一场闪亮而残酷的雨,哗啦啦地洒在光滑如镜的黑色玄武岩地板上,发出密集而清脆的、如同骨骼碎裂般的声响。
每一片飞溅的碎片,无论大小,落地后,都依旧是一面完整的、微缩的镜子。
每一面微小的镜子里,都清晰无比地映照出一个陆见野。
但不再是同一个他。
左侧的一片碎片里,映出的是襁褓中的婴儿,睁着纯净而无知的大眼睛,仿佛在凝视这个陌生的世界。
右前方稍大的一片,映出的是少年时期的他,穿着略显宽大的白色实验服,眼神空洞地望向某个镜头之外的远方,表情麻木。
侧后方一块尖利的碎片,映出的是三年前实验室事故中的他,浑身浴血(或许是他人的血),蜷缩在冰冷的地面上,周围是横七竖八倒下的研究员模糊身影,他的脸上混合着极致的痛苦与茫然。
正中央最大、也是最后落地的那块弧形碎片,映出的就是此刻站在这里的、成年的陆见野。
而所有碎片里,所有的陆见野——婴儿、少年、事故中的他、现在的他——都在哭泣。
无声地、绝望地、眼泪从每一双眼睛里汹涌而出,滑过每一张或稚嫩、或茫然、或痛苦、或震惊的脸庞。
然后,更加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所有的碎片,像是被高温炙烤的蜡像,同时开始融化。
不是物理意义上的融化。是镜像的融化。碎片中的景象——那些哭泣的陆见野——如同被无形的水浸湿的古老油画,色彩开始晕染、交融,轮廓变得模糊、扭曲,最终彻底失去形状,化作一滩滩银灰色的、毫无意义的、类似水银的粘稠液体,顺着黑色地板的细微纹理,迅速渗入、消失不见。
陆见野僵硬地站在原地,低头看着脚边最后一小滩银灰色液体,如同垂死的水银,挣扎着渗入地缝,彻底消失。
他缓缓抬起头。
中央王座,已经空了。
忘忧公,连同那张碎裂的面具,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
整个亵渎而宏伟的大厅,此刻只剩下他们两人,以及中央那永恒燃烧着幽蓝冷焰、却再也无法带来丝毫暖意的情绪熔炉。
苏未央在他身后,发出梦呓般微弱、却清晰无比的声音:
“镜子……破了……”
陆见野没有回应。他缓缓地、仿佛关节锈蚀般,抬起自己的右手,举到眼前,在熔炉幽蓝的光芒下,仔细地审视着这只手。
然后,他弯曲了无名指。
指节连接处,传来一阵熟悉的、细微的、因长期神经劳损与过度压力而产生的抽搐。
和他刚才,在忘忧公抬起右手下令“回收”时,所看到的那个无名指的细微抽搐,一模一样。
和他从小到大,在秦守正身上,在实验室的灯光下,在无数个艰难抉择的沉默时刻,所目睹过无数次的那个习惯性小动作,分毫不差。
他站在空荡如墓穴的宏伟厅堂中央,站在万千人类极致情绪燃烧殆尽的熔炉旁,站在这个由面具、谎言、疯狂与绝对权力构筑而成的亵渎圣殿里。
第一次,如此清晰、如此冰冷、如此绝望地意识到:
有些真相,如同淬毒的刀刃,一旦出鞘见光,便再也无法装作视而不见,那锋刃将永远悬于灵魂之上。
而有些战争,从来就不是对外部世界的征伐与抵抗。
是与你血脉相连的、刻录在你基因序列最深处的、塑造了你整个存在的那一部分,进行一场永恒的、无声的、注定没有胜利者的——内战。
他转过身,将意识已沉入无尽黑暗边缘的苏未央,用尽全身力气扶起。
然后,一步一步,走向那扇沉重的青铜巨门。
每一步踏在光滑如镜的黑色地板上,都发出空洞的回响。
而脚下,那完美倒映着他身影的黑色镜面中,他的倒影,没有哭。
但倒影那双眼睛的深处,有一种比任何哭泣都更沉重、更黑暗的东西,正在缓慢而坚定地……凝结成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