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千秋心中冷哼一声。纵然未着龙袍,可在这皇城大内,难道还有人认不出他这张脸?不过他此刻心烦意乱,反倒被这老道士的“不识圣颜”勾起了一丝别样的兴致,暂且按下了表明身份的念头。
他依言拱手,语气寻常中带着刻意的修正:“道长,惭愧。在……在下夜不能寐,误打误撞行至此处,若有冒犯,还望海涵。”
老道士未再言语,只将目光缓缓移回洛千秋身上,那视线平和,却似能穿透皮囊,自上而下细细打量了一番,仿佛瞧出了什么不寻常的端倪。
片刻后,他忽地展颜一笑,先前那点疏离感散去些许:“哈哈哈……若真如此,施主倒真与贫道有缘。请坐。”他拂尘一摆,示意洛千秋在自己对面的蒲团落座。
二人对坐,洛千秋仍按捺不住好奇:“敢问道长,此处究竟是……?”
“施主入门之前,未曾抬头看看匾额么?”老道士笑意微深,“此地,乃是钦天监。”
钦天监?洛千秋眼波微动,念头急转,随即脸上恰到好处地露出惊异与恍然,语气也带上了几分夸张的敬意:“原来如此!那在下岂不是……遇上老神仙了?”
“神仙?”老道士摆摆手,神色淡然,“贫道不过是个守着星盘、看着日月的糟老头子罢了。”
“道长过谦了。”洛千秋顺势接口,言语间将江湖传闻信手拈来,“倘若连执掌钦天监数十年、被世人尊为‘观星真仙’的云衍之云掌监都算不得神仙,那这红尘世间,怕是再无仙迹了。”这话虽有奉承夸大之嫌,却也点破了对方身份。
云衍之闻言,只是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未再接这话头。他的目光转而投向那扇尚未关闭的殿门。门外夜色浓重,仅有的一钩残月清辉黯淡,无力穿透深沉的黑暗,只在天际留下一抹模糊的惨白。
见他望着夜色出神,神情间似有无限感慨,洛千秋不由问道:“道长乃方外之人,竟也会对此般夜色生出愁绪?”
“贫道所叹,非为夜色。”云衍之收回目光,眼帘低垂,声音沉缓下来,带着一种洞悉天机的沉重,“而是这天下气运,晦暗驳杂,隐现血光……怕是又要如六十年前一般,迎来一场避无可避的腥风血雨了。”
六十年前?血雨腥风?
洛千秋心头一凛。他熟读史册,近甲子以来虽偶有边患内乱,却绝无称得上席卷天下、血流漂杵的浩劫。这老道士所言,是指秘而不宣的隐史,还是……另有所指?
不待他深想,云衍之已抬眸望来,话锋突兀一转:“长夜漫漫,施主可通晓黑白之道,愿与贫道手谈一局否?”
洛千秋眉峰微挑,压下心中疑窦,嘴角勾起:“固所愿也。”
云衍之转身取来棋盘棋篓。纵横十九道,宛若另辟一方天地置于两人之间。黑白二子分盛两篓,润泽幽光。
洛千秋眼珠微转,心底那点因梦境和异象而生的烦闷,竟化作了此刻想在这莫测老道面前占些上风的好胜心。他脸上露出些狡黠笑意:“道长,您看,我年纪比您小这么多,棋力定然浅薄。不若让让我?我执黑先行,您再让我三子,如何?”
云衍之失笑摇头,枯瘦的手已伸入白子棋篓:“施主,弈棋之道,与年岁何干?棋盘之上,唯有心术与筹算。”他握拳伸到洛千秋面前,掌心微隆,显然是要依古礼猜先。
“啧,您这老道,真是半点便宜也不让人占。”洛千秋撇撇嘴,佯装不情愿,却也依规矩,从棋罐中取出一枚黑子,示意自己猜单。
云衍之手中白子落在棋盘上,不多不少,正是三颗——单数。
“承让,承让!”洛千秋眼中得意之色几乎要溢出来,抢先抓起一颗黑子,“那在下就不客气了!”话音未落,指间黑子已带着破空般的锐意,“啪”一声脆响,稳稳点在了棋盘正中央——天元之位!
落子刹那,异变陡生!
洛千秋嘴角的笑意尚未完全展开,便骤然凝固。
周围的一切——身下的蒲团、眼前的茶几、四壁的画像、梁柱的阴影,乃至手边那杯犹带余温的清茶——都在一瞬间如水纹般荡漾、模糊,随即如同被一只无形大手抹去色彩与实体,化作一片混沌虚无的灰白。
唯有身前的棋盘、对面的云衍之,以及棋盘上那枚孤零零居于天元的黑子,依旧清晰真实,存在于这片突如其来的诡异空间之中。
“道长,这是何意?!”洛千秋惊疑交加,但他很快镇定下来,心知这必是云衍之施展的玄妙手段,绝非幻觉那么简单。
只听云衍之轻叹一声,那声叹息在此地空茫的回响中显得格外清晰。他抬起眼,目光如古井深潭,再无半分方才的温和或淡泊,直直看向洛千秋,缓缓吐出两个字:
“圣上。”
洛千秋身形几不可察地一震。他知道了!他果然早就知道!
可既然如此,先前为何故作不识?将自己引入这钦天监,布下这隔绝内外的奇异棋局空间……这老道士究竟意欲何为?他也觊觎这皇权,还是另有所图?
无数念头电光石火般掠过脑海,洛千秋面上惊色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属于帝王的冷肃与审视。他微微后靠,尽管身处这莫名空间,气势却丝毫不堕:
“原来掌监早已识破朕的身份。那便开门见山吧,你将朕引至此地,布下这般阵仗,所欲为何?”
云衍之闻言,脸上缓缓浮现出一抹奇异的神色,那绝非道士的冲淡平和,反而透着一股深沉的、近乎妖异的热切。他先前那仙风道骨的模样仿佛一张被揭去的画皮,此刻眼神锐利如钩,直刺人心。
“圣上方才不是言道,贫道云衍之,或可称此世间‘真仙’么?”他的声音压低,带着一种蛊惑般的韵律,“既然如此……圣上可愿与贫道这‘真仙’,做一笔交易?”
那眼神,与片刻之前判若两人,幽深难测,甚至隐隐透出一丝令人心悸的诡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