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风就不对劲。
风细,轻,却带着一股“往里钻”的凉。
像不是吹过来,而是被什么从地底下抽出来的。
云依旧低,压得荒地像躺在阴影里。
空气闷得很。
闷得像要下雨,又不像要下雨。
苏野走到沟渠边的时候,老人已经到了。
刘叔站着,没有坐。
木杖深深插在土里。
老人脸色不算好,看得出来昨夜没睡稳。
“风不顺。”老人一开口就是这句。
苏野点头:“确实不顺。”
老人指着裂缝:“它昨晚又鼓了几下。”
“我听到了。”苏野说。
老人皱皱眉:“你也没睡?”
苏野淡声道:“睡不下。”
老人叹息:“年纪大的睡不下,年轻的也睡不下……这样可不是好兆头。”
风忽然大了一点。
草朝裂缝那边倒了一片。
像是荒地给他们打招呼。
老人咂了一声:“它醒得太快了。”
苏野看向草浪,很淡地说:“醒就醒了。”
老人瞪他:“说得轻巧,你又不知道它底下藏着啥。”
“知道也不一定能管。”苏野说。
老人被噎住了,半晌才说:“也对。”
他们刚说完,身后传来脚步声。
徐三来了。
步子比往常快。
脸上带着不正常的沉色。
“山里也响。”徐三一到就说。
老人皱眉:“哪儿响?”
“南坡。”徐三说,“比昨天响得更深。”
老人盯着他:“深是啥意思?”
徐三抿着嘴:“像……下面掏空了一大段。”
老人脸色彻底沉下去。
苏野问:“那边也要塌?”
“要。”徐三说,“迟早的。”
老人低声说:
“那就是整条旧水路,都在动。”
三人同时看向裂缝。
地皮安静地躺着。
安静得让人不放心。
风吹过,又停。
空气像憋着。
“今天要开挖吗?”徐三问。
老人说:“挖是要挖。”
他顿了顿:“但不是今天。”
徐三愣:“不挖?”
老人摇头:
“今日不能挖。”
“你看这风、这土、这声……都是要出事的阵势。”
徐三皱眉:“那我们干啥?”
老人说:
“看着。”
“哪儿动,我们盯哪儿。”
风又来。
裂缝旁的草立得笔直。
仿佛被什么从地下托着。
徐三忽然低声道:
“别说,你们看那段草——往上顶了。”
老人眯眼看过去:“顶得不轻。”
苏野也看到。
那一段草不是随风动。
是从下往上微微鼓。
他没有说话,只是把脚下的位置换稳一点。
裂缝旁的土忽然轻轻动了一下。
就像有个小东西,从里面拱了一下。
老人紧紧抓住木杖:“来了。”
徐三把弓往肩上一抬:“这次不会只是响了。”
那块土第一次沉下去。
不深。
就半寸。
但沉得很突然。
像有人从下面狠狠往上一掀,又忽然松手。
老人低声:
“退一步。”
三人同时往后退,退到实地上。
下一息。
原本那条细得像发丝的裂缝——
“啪”地一声。
裂开了。
不是炸开。
而是裂着裂着,自己向两边分开。
像有人沿着线,把土往左右轻轻推。
老人倒吸一口凉气:“真裂了……”
裂缝慢慢越张越大。
从发丝宽。
到指甲宽。
再到一个指头宽。
泥土往下掉。
碎草根掉。
草叶被一股“往下吸”的力量拖着轻轻颤。
徐三一边看,一边说:
“这不是塌。”
老人点头:
“这是地皮松口了。”
地皮松口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
下面的空洞在扩大。
意味着——
地底的路,在变。
也意味着——
它要“换气了”。
苏野盯着裂缝,忽然说了一句:
“听。”
三人都静下来。
裂缝里……
传来一声极长、极深的声音。
像风。
却不是风。
像水。
却不是水。
更像一条极深极深的旧路,在被慢慢扭开。
老人呆住:
“这是……水声?”
徐三皱眉:
“不像。”
苏野静静听完那一声。
然后说:
“这是空洞在呼气。”
老人全身一震:“呼气?”
苏野点头:
“它憋太久了。”
老人沉默。
徐三沉默。
荒地深处的草忽然全倒向一个方向。
风吹不到那边。
那完全不是风。
老人握紧木杖:“不好。”
徐三已经张弓:“要塌?”
苏野却说:
“不会大塌。”
“只是口子要开了。”
话刚说完。
裂缝的正中心“嘭”地一沉。
地皮往下掉了一块。
泥落下。
草落下。
石头落下。
发出一连串“砰砰砰”的闷声。
像是掉进了一个深井。
老人腿一软:“塌了……塌了……”
徐三稳着他说:
“不大。”
裂缝张到一个手掌宽的时候。
突然停住。
像那只看不见的手,终于满意了。
风又吹回来。
草浪慢慢恢复原样。
空气里的闷气散了一点。
老人扶着木杖,长长出了一口气:
“小塌。”
“算是小塌。”
徐三看着那道裂开的沟渠边缘:“这口子开得刚好。”
老人点头:“是,它在找路。”
苏野静静看着。
老人看向他:
“你看出来啥?”
苏野说:
“它想把旧水路翻出来。”
老人心口一跳:“你也这么觉得?”
苏野点头:
“它不是要吞。”
“它是在推。”
老人靠着木杖坐下:“那可真是……几十年没见的事。”
徐三问:
“这算好事?”
老人说:
“要是它推得出来,就是好事。”
“要是推不出来……”
老人抬眼看向整个荒地。
“那明年春天,它就要挤开别的地方。”
徐三皱眉:“挤哪儿?”
老人沉声:
“村子。”
风吹过。
荒地像听懂了话似的,整片草轻轻摇。
苏野忽然问:
“你们三十年前,大塌那次,塌在哪儿?”
老人愣住。
徐三也愣住。
两人对视。
老人慢慢说:
“就在你现在挖的这一带。”
苏野没有动。
只是淡淡道:
“原来它记得。”
徐三问:
“记什么?”
苏野说:
“记得自己走过的路。”
老人握紧杖:
“明日开始,我们不挖正面。”
徐三说:
“绕过去?”
老人摇头:
“接它。”
徐三怔住:“接它是什么意思?”
老人指向裂缝最深的地方:
“它往哪儿推,我们往哪儿接。”
徐三眼睛瞪圆:“你疯了吧?”
老人说:
“它推开,我们帮它。”
“它走,你让它走顺。”
“它出来,就有水。”
“水出来,地能救。”
徐三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
他知道老人说得对。
但这事听起来……像是在跟地底下的“什么东西”合作。
老人看向苏野:
“你敢不敢?”
苏野看着裂缝。
那裂缝像一只眼,半睁半闭。
里面黑、不见底。
却静静看着外面。
苏野说:
“敢。”
老人长长呼出一口气:
“那就有办法了。”
徐三骂了一句:“妈的,大早上就说这种话……”
但他的手,却握紧了弓。
像是准备迎接什么。
或防着什么。
老人站起来,拍了拍苏野肩膀:
“今天不动它。”
“明天——”
“跟它一起动。”
风吹得草浪整齐地往裂缝方向伏着。
像是在等明日。
苏野抬起头,看着灰色天空。
轻声说:
“明天见。”
裂缝没有回应。
但地底下,传来一声极轻极轻的声响。
像有人在深处翻了个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