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点子很硬,砸在流沙河里,像是无数把钢刀在刮骨。
卷帘瘫在水面上。
刚才那一嗓子吼得太狠,把他肺里的最后一口气都抽干了。
现在的他,看起来像是一截被河水泡烂了的枯木,浑身上下的青色鳞片即便在雨水的冲刷下,也透着一股死灰气。
只有那双眼睛还睁着。
空洞,发直,盯着头顶厚重的乌云,雨水流进眼眶里,也没眨一下。
等心跳慢下来,或者彻底停下来。
半生谨慎,三千年做小伏低,换来的是一颗弃子的命,和一个吃人的还要被人吃的结局。
“骂痛快了?”
玄奘的声音切开了风雨声。
卷帘没动,连眼珠子都没转。
玄奘提着衣摆,一步跨进了浑浊的河水里。
泥浆没过了他的小腿,有些凉,但他站得很稳。
“骂完了,是不是觉得自己特别惨?”
玄奘看着脚边这个半死不活的妖怪,语气里没有任何安慰的意思。
“你觉得自己忠心喂了狗,觉得这世道不公,觉得即便知道了真相,也什么都做不了。”
玄奘弯下腰,那张轮廓分明的脸逼近卷帘,近到可以看清对方瞳孔里倒映出的那个光头。
“所以,你就在这儿躺着。”
“等着七天后那把飞剑准时飞过来,捅穿你的胸口,把你刚长好的肉再绞烂一次。”
“直到把你那点可怜的魂魄磨得干干净净,连投胎的机会都不给你。”
卷帘的喉结动了一下。
飞剑。
那种冷冰冰的金属在胸腔里搅动的触感,让他本能地痉挛了一下。
“不……我只是……”
卷帘的声音像是被砂纸打磨过,嘶哑难听,“那是天庭……我只是个水妖……我能怎么办?我去送死吗?”
“送死?”
玄奘直起身,发出一声短促的冷哼。
“你现在这样,和死了有什么区别?”
玄奘的手指如同一杆大枪,直指头顶那片黑压压的天:
“这世上有两种活法。”
“一种,是继续做你那条只会摇尾巴、最后被人一脚踹进泥潭里的老狗。”
“另一种。”
玄奘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股令人心惊肉跳的煽动性:
“既然他们不让你活,那你为什么不站起来?”
“为什么不去问问那个高高在上的玉帝,当初推你的那一掌,是谁教的?”
“为什么不去把那些把你当筹码、当垃圾一样丢掉的神仙,一个个拽下来,踩进这流沙河的烂泥里?”
“告诉他们”
玄奘的眼神变得凶戾无比:
“老子不是弃子!”
“轰!”
一道雷光划破天际,照亮了卷帘那张错愕的脸。
把神仙踩进烂泥里?
这种大逆不道的念头,以前只要在他脑子里冒个头,他都会吓得自己抽自己耳光。
可是现在,这话听起来,怎么就那么顺耳?
怎么他就觉得,浑身的血都在往天灵盖上涌?
“怎么?怕了?”
一根金灿灿的铁棒猛地插进两人中间的水域,激起一丈多高的浪花。
孙悟空把金箍棒扛在肩上,那一身湿漉漉的猴毛丝毫没影响他的精气神。
他用大拇指指了指自己的鼻子,龇牙笑道:
“嘿!这和尚平日里说话神神叨叨,但这几句俺老孙爱听!”
“怕个鸟!五百年前俺老孙就敢在大雷音寺撒尿,就敢把玉帝吓得钻桌子!这天有什么好怕的?这命有什么好认的?”
孙悟空手中的棍子猛地往下一顿,震得河水嗡嗡作响:
“大不了再闹他一次!把这天捅个窟窿,也好过在这烂泥塘里当一辈子缩头乌龟!”
“那什么……我也说两句。”
猪八戒不知什么时候也凑了过来。
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虽然手里还拎着耙子,但那双小眼睛里难得没了往日的油滑,透着几分精明。
“听哥一句劝。虽然俺以前也是混体制的,知道那里面水深火热。但是吧……”
猪八戒努了努嘴,指着玄奘:
“这和尚手底那是真有点东西。”
“你看,他连这丢了五百年的琉璃渣子都能给你找回来。跟着他,就算不能真把玉帝怎么样,起码能给你讨回个说法!”
“这时候了,要么反,要么死。你这聪明人,这账还算不明白?”
算账。
卷帘看着眼前这三个完全不按套路出牌的家伙。
一个教唆徒弟反抗的和尚。
一个要把天捅个窟窿的泼猴。
还有一个看着憨厚、实则在怂恿他入伙的猪妖。
这是一支取经队伍?
这分明就是一群早就看透了世道、准备去这天地间大闹一场的亡命徒!
卷帘的手指深深地扣进了河底的淤泥里。
指甲崩断了。
但他感觉不到疼。
他只感到一股火,一股被压抑了整整五百年、名为“野心”的火,在他的胸腔里炸开了。
既然忠诚是个笑话。
既然老实是个罪过。
那就别怪我不识抬举。
如果不疯魔,那就只能在这烂泥里烂掉!
“呼……”
一口带着血腥味的浊气,从卷帘口中吐出。
水面开始震荡。
那个如枯木般的身影,一点一点,伴随着骨骼的爆响声,直挺挺地站了起来。
他身上的那些剑痕伤疤,在雷光下显得狰狞而恐怖。
他没有看天,也没有看地。
他死死地盯着面前那个向他伸出手的和尚。
“噗通!”
这是一个响头。
不是对着神佛那种卑微的磕头,而是男人之间,那那种把命托付出去的重诺。
膝盖砸碎了河底的石头。
卷帘没有把头低下去,他昂着脑袋,那双赤红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光。
那是狼的光。
“卷帘……已死。”
他的声音不再嘶哑,而是如金铁交鸣,穿透了雷声,在这八百里流沙河上炸响:
“今日起,世间再无那个给人卷帘子的天庭大将。”
“只有一个要讨债的水妖!”
“弟子……愿拜圣僧为师!”
“不求成佛!不求名分!”
卷帘咬着牙,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抠出来的钉子:
“只求师父带我杀回去!哪怕是粉身碎骨,哪怕是魂飞魄散,这笔烂账,我也要跟他们……算清楚!!”
玄奘笑了。
他猛地收回手,笑声里带着一股子令人毛骨悚然的快意。
“好一个算清楚!”
“既然这天庭不仁,那你便不用再叫卷帘。”
玄奘大袖一挥,一道毫光射出,正是那枚锋利的【琉璃盏残片】。
“接着!”
卷帘抬手,稳稳地接住了那枚曾让他万劫不复的碎片。
碎片割破了掌心,血融了进去。
“从今日起,你名沙悟净。”
玄奘看着这个在风雨中重生的新徒弟,目光幽深:
“既看到了这世间的不净,便要用手中的杖,把这世间的一切污浊,捅个干净!”
“是!悟净领命!”
沙悟净死死攥着那枚碎片,手背上青筋暴起。
“至于你脖子上那九个骷髅头…”
玄奘的视线扫过那九颗散落在水中、此刻正隐隐透出金光的头骨。
他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像是想到了什么极有意思的事。
“贫僧我不喜欢浪费。”
“吃了我九次,也该让它们…发挥点该有的价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