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战斗的残酷程度超过了林北的想象。
冷兵器时代的战争,不像现代战争那样迅速到让人来不及反应。
相反的是,满地的尸体,四处飞溅的血花,不绝于耳的哀嚎声,沉重的进击鼓声,每一样都在提醒着林北,这是一场残酷的战争。
从早上打到中午,依然没有一个唐兵登上城头。
城外,张敬达坐镇大军正中,面无表情地发号施令。
一队队的将士,按照指挥轮流向城头发起冲击。
然后惨死在晋阳士卒的弓箭,滚木和石头之下。
打到后来,双方都只剩下了麻木。
麻木地拉弓射箭,麻木地投掷器具,麻木地攀爬云梯。
再麻木地死去。
是因为他们英勇到不惧怕死亡吗?
林北不知道答案。
正午的时候,刘知远安排守城士卒换班,退下来的人没有远走,就靠着墙头吃饭。
在他们的不远处,就是同袍还没僵硬的尸体。
没人觉得恶心,也没有人吃不下。
多年的战争经验告诉他们,多吃一口饭,就能多一把力气。
活下来的机会也就更大。
唐军自杀式地冲击也暂时停止,林北看到那些麻木的将士们也拿出了干粮补充体力。
聒噪的战场竟然诡异地安静了下来。
非常有黑色幽默的感觉。
“其实我原本是想安排你被流矢射杀的。”刘知远大口吃着饼,说出来的话却让林北心一惊。“不过后来我改了主意,一会儿你就下去吧,等候主公的处理。”
林北咬牙道:“那我是不是还要谢谢刘押衙。”
刘知远摇摇头:“不用谢我,要谢就谢你的孝心吧。”
短暂的休息过后,在新一轮的攻守开始前,林北从城头离开了。
看似平静的表情下,压抑着的是后怕和愤怒。
刘知远没必要说那样的话骗人。
他还奇怪为什么非要他跟着一起上城头,又不给他兵器让他参战。
原来是想让他死于非命。
这样一来,林北带来的那一千骑兵,自然群龙无首。
到时候石敬瑭再以为林北报仇鼓动一番,就能顺利将一千骑兵收于麾下。
“好算计。”
林北愤恨地回到自己的院子,见到了郭寻和张岳等人。
“你打算什么时候采取行动?”郭寻看上去有些着急:“城外的将士们一直在牺牲。”
林北冷着脸瞪他一眼:“你再大点声,干脆直接到石敬瑭面前去说咱们是奸细好不好?”
又不是老子让他们牺牲的。
现在石敬瑭还没彻底打消顾虑,连盔甲和兵器都没有,他们能做什么?
难道去肉搏吗?
郭寻恨恨地坐下,拳头捶在石桌上发出闷响。
疼死你。
林北正要开口挖苦他,突然听到隔壁院子里传来吵闹声。
“凭什么让本将回来休息,本将还没杀过瘾呢。”
是安重荣的声音。
他怎么也回来了?
“将军,将军,您擅自开门出城,已经违反军令了。您既然投奔石公,自然要事事听从石公的安排。”赵彦之劝道:“石公没有军法处置您,已经是网开一面了。”
安重荣重重的哼了一声。
林北听得奇怪,干脆起身去了隔壁。
“安兄何故如此气愤?”
见他一副悠闲装扮,身穿全套战甲,上面还浸着血的安重荣疑惑问道:“你怎么没上阵?”
林北摆手道:“我这等稀松平常的身手,就不上去丢人现眼了。”
从安重荣的问题里,林北猜测到,石敬瑭对安重荣,也并非彻底信任。
至少林北身份存疑的事,安重荣就不知道。
“倒是安兄,你不是驻守西城门吗?怎么回来了?”
说到这个安重荣就气得不行。
“本将随石公麾下镇守西门,那张彦琦根本就不会用兵,纯粹是白送人头。本将带着骑兵杀出城外,将张彦琦逼退了三里,可回来以后,石公竟然说我不服调令,擅自出城,将我守城的职责给卸了。
你说这叫什么道理?
难道只能让他们来攻,不能打出去?
这仗打得也太憋屈了。”
赵彦之又劝道:“将军,这才是第一天,以后有的是机会让您上阵杀敌。”
安重荣踹他一脚:“你懂个屁。正是因为第一天,本将才好让他们见识见识本将的威武。”
林北将他拖在地上的披风拾起,指着上面的血迹道:“都脏成这个样子了,先拿去洗洗吧。”
安重荣像抢宝贝一样夺了回来:“不洗不洗,本将今晚就要穿着它去见石公。”
林北不禁暗自发笑。
安重荣也老大不小了,这性子竟如同孩子一般,非常爱显。
两人说话间,城头的鼓声陡然加剧,宛如雨点般密集。
“出什么事了?”林北问道。
安重荣摆摆手:“没事,放心坐着吧,是对方加紧攻势了。没猜错的话,应该是今天的最后一波。再过一会儿就要退去了。”
哦?
林北意外道:“什么成果都没有,张敬达会甘心退兵?”
安重荣笑道:“原来你真的没打过仗。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道理都不懂吗?正是因为打了一天毫无成果,他才更要退军。不然等到了晚上,除了白白送命之外,再没什么好处了。”
事情果然和安重荣预料的一样。
天刚擦黑,张敬达便命人鸣金收兵了。
这一仗,唐军损失了三千余人,而晋阳军不过死了五百人。
足足六比一的战损比。
唐军可谓惨败而归。
石敬瑭在唐军退去后,来到四面城头巡视了一圈。
除了给死去的将士们丰厚的抚恤以外,对其他人也发了奖赏,极大地鼓舞了士气。
等他回到府里,便立即召集了麾下将军。
“今日一战,我军固然胜利,可敌军主力还在,万不可掉以轻心,诸位夜间带人巡视不可松懈。”
众将均领命。
在对刘知远等人提出表扬后,石敬瑭的目光落在了联袂而来的安重荣和林北身上。
“你们两个,可知罪吗?”
安重荣闻言诧异地看了林北一眼。
“你犯什么错了?”
林北嘿嘿一笑,上前两步跪倒。
“林北知罪,请石公责罚。”
石敬瑭没有让他起身,“事情我都听知远讲了。你身为人子,想要为父报仇,孝心可嘉。可你有所欺瞒,言之不实,也不能一跪了之。”
“让我想想,该怎么罚你比较好,你先跪着吧。”
坚硬的石头硌得林北膝盖生疼,不禁暗骂石敬瑭。
“至于重荣,你违反军令,私开城门,擅自出击,诸多罪名,我该如何罚你?”
安重荣扯过披风,大咧咧地单膝跪地:“末将知错,恳请石公给我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哦?”石敬瑭来了兴致:“细说,你打算如何戴罪立功?”
安重荣站起身,来到舆图前道:“白日一番大战,唐军士气已然受损。不过他们毕竟人多,明日再来也未可知。末将觉得,兵贵险招,不如趁他们今日疲惫,防御稀松,来一场夜袭。”
“也让张敬达尝尝挨打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