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的餐桌上。
瞿巧芸终究还是没忍住,看向一旁闷头吃饭的丈夫:“瑜之,你就没有什么想要和我说的吗?”
她说话之间。
顺便屏退了两边侍奉的仆妇。
旁边的瞿兰兰有些不明所以,夹菜的手也停在半空,看了眼母亲,又看了眼旁边的父亲。
瞿瑜之手上的动作一滞,随后缓缓地放下碗筷,正襟危坐道:“你都已经知道了,甚至还让七房的人截胡了,需要我再复述一遍吗?”
听到这话,瞿巧芸先是一愣,满是细纹的眼角微微上翘,正欲说话。
瞿瑜之却是摇了摇头,沉声说道:“你本来就想赶二狗出门,然而他人生地不熟的,出了这宅院又能去哪?给车行交房租,去住那接近城寨边缘的贫民窟里?在那种地方,他活不了多久的。”
“所以,我只是想给他寻个出路,他入了武馆,当了学徒,也能搬去武馆的宿舍里住,我们夫妻的矛盾也不至于继续扩大。”
“我知道,我也清楚我的身份,所以也从未动用过瞿家的人脉。”
“但是巧芸,李兄是我自己结交的朋友,我通过朋友的关系,总能为我侄儿谋个活路吧?”
听到这话。
瞿巧芸的情绪不但没有缓和,反而更加激动了起来,直接摔碎了手里的茶杯,“侄儿!又是侄儿?瞿瑜之,你别忘记你现在姓什么!”
“瞿家的大房一脉怎么没的?我诺大一个瞿家,百年望族,为何现在逐年没落?你不会没听我说过吧?”
“多年前,大房当年招的赘婿,就是带了两个以前的亲戚来家族。当时家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大姐也悉心培养那两小子,倾尽资源,那两小子也的确争气,纷纷晋升成了武师,后边还成了宁城有数的高手,结果呢?”
“可怜我大姐养了两条白眼狼,不止是自己受辱身死,连两个女儿都难逃毒手。”
“我们瞿家后来为了这事,高手尽出,才勉强拿下那两贼人,但也死了不少叔伯,导致瞿家元气大伤。如今在宁城的世家里,我们已经排不上号了。”
“这前车之鉴,也就是十几年前的事情。”
“我们五房,不想重蹈覆辙,瞿家也不想再出现这种丑闻了。”
她杏目圆瞪,满是怒气,但泪水又不停的落下。
瞿家大房的事情,是整个家族的痛,也是她的痛。
想起那么温柔要好的大姐,那样惨死在家中,她就很是悲伤,更是心有戚戚。
瞿瑜之看到妻子的模样,也是有些心疼,语气缓和了许多,“可是巧芸,二狗那副模样你也是见到了,老实巴交的一个好汉子,面对兰兰,都是目不斜视,恭敬低头的。怎会做出那等大逆不道之事......”
瞿巧芸摇了摇头:“不,他看上去虽老实巴交,但是思维灵敏,颇有聪慧,而且他想学武,想识字,是个有野心的人。”
“那只是有上进心罢了。”
听到妻子这番形容,瞿瑜之只是哭笑不得,“敏而好学,想进步想提高,那是少年人之常情。兰兰这样的学生,不也是有上进心,想努力变好吗?”
“而且你和他接触又不多,怎么会有如此深的成见?”
“不,反正我就是觉得他图谋不小。”
瞿巧芸看着丈夫一直在维护姜景年,面色逐渐冰寒了起来,一边抹眼泪,一边摇头,“瞿瑜之,我只想问一句,你是选你这乡野来的侄儿,还是选我们娘俩?”
“......巧芸,至于到这个地步?”
瞿瑜之听后,表情都有些发怔。
旁边的瞿兰兰表情也是有些发懵,随后表情也变得恼怒起来,“父亲,这种事情你还犹豫不决?依我看,还是赶紧把那丧门星赶走吧,他来了这几个月,家里就没消停过。”
随后,她乌黑透亮的眸子微微转动,面露委屈的说道:“而且他看我的眼神,就是很不对劲,像是要吃了我一样。”
“这简直是在胡说八道!兰兰!他明明对你恭敬无比,见之就行礼,你对他却是各种谩骂指责,他也只是陪笑不语。”
“相处不似亲戚,反而是仆人对主家,都已这样了,你还诽谤人家?”
瞿瑜之知晓女儿是在煽风点火,故意诋毁,不由地大怒。
本来有瞿家大房的案例在先,妻子对这方面就很敏感。
果然。
听到瞿兰兰这么说,瞿巧芸的神色更是冰冷。
“父亲,他不是我亲戚,他又不姓瞿,只是个不知从哪里来的泥腿子而已。”
瞿兰兰不以为意。
在她的眼里。
姜景年一个村里来的泥腿子,哪里配当她的亲戚?
“你!”
瞿瑜之怒不可遏,就要挥起手打向瞿兰兰。
“五叔!”
这个时候,才回到宅院的姜景年,连忙进了屋内,伸手阻止了瞿瑜之扇过去的巴掌。
他虽然事情没听个完全。
但刚进院的时候,也断断续续听到了后边一小半话语,再稍加揣测一番,就明白五叔夫妻,是在因为自己的事情而争吵。
而且好像有越闹越大的可能。
瞿兰兰看到姜景年进来,气不打一处来,连连骂道:“一身的臭汗,谁让你进我们家正屋的?而且要不是你,我父母哪里会如此失和?扫把星,泥腿子!”
随后停顿了几秒,又说了几句难听至极的脏话。
“满嘴脏话,有辱斯文,有辱斯文啊!”
瞿瑜之在那气的不行,但被姜景年拦着,一时间只能不停的摇头叹息。
“五叔,是我让你受累了。这些恩情,我铭记于心,以后我稍有一点成就,必将涌泉相报。”
姜景年面色一正,没将瞿兰兰的话语当回事,只是对着五叔行了个大礼,随后起身站起,又看向坐在主位上,满脸冰霜的中年妇人。
他对瞿巧芸躬身作揖,“婶婶,无论如何,这几个月的借住,还是多谢您了。我这就离开宅院,另觅他处,还望您不要再与五叔起冲突了。”
此时此刻。
五叔家是待不下去了。
至于武馆的事情,多半也是黄了,不然的话,应该不会闹到这个地步。
他说完这番话,就头也不回的离开了正屋,去侧屋收拾东西,准备离开宅院。
瞿巧芸坐在主位上冷眼旁观,一言不发。
“好好好!这丧门星总算是走了。”
而瞿兰兰则在旁边拍手叫好,清秀的小脸上满是快意。
瞿瑜之顾不得妻女的反应,只是追了出去,来到院落的侧屋处。
看着潮湿逼仄的房间里,姜景年正在拿用布匹包裹行李,那高大威猛的身材,在狭小的房间里只能佝偻着腰,伸展身体都不太方便,就不由地有些发怔。
一股说不出来的难受感。
涌上心头。
莫名地,瞿瑜之有些恨自己的无能,也有些无奈自己和侄儿的出身。
这样的世道。
从出生起,就基本决定了一切。
他是丢弃了尊严,侥幸做了瞿家的赘婿,然而侄儿,或许就没这个运气了。
可能会被那宁城的摩天大楼,牢牢的钉在了最底层。
“侄儿......”
瞿瑜之站在门口,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只是掩面叹息着。
“五叔,不用再多说了。”
姜景年收拾好行李,看着门边站着的五叔,只是笑道,“我那家黄包车行,也提供住宿通铺,每月只要两块大洋的租金,等我再多挣些钱,就可以搬去那些弄堂里的亭子间。”
宁城的房租不便宜,洋人地产公司出租的里弄房,环境和治安较好,月租金得二十五块大洋起步。
其次就是石库门顶层的亭子间,七八平米的大小,月租金差不多八块大洋。
还有最次的,就是贫民窟,位置靠近城寨边缘地带的交界线。
治安差、环境恶劣,人员流动性高,且鱼龙混杂,多为宿舍大通铺,人挤人,月租由几角钱到两三块大洋不等。
黄包车行提供的住宿,就是这种。
“......唉!”
瞿瑜之想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又说不出口了,只是叹息了一声。
“这是你的许可证和其他资料,还有我的几张银票,可以去宁城银行和盛华银行兑换,不过你一定要注意安全,不要露白。”
随后他上前两步,将怀里的资料,连同一个牛皮纸信封,塞到姜景年的手里,“保重。”
姜景年郑重的收起资料,这是他在租界的合法身份证明,但牛皮纸信封却是塞了回去,“五叔,我身上还有些大洋,不用再给钱了。我如今一把子的力气,钱虽挣不多,但还是不需要您的接济。”
“您多保重,注意身体。”
说罢,他不想让气氛变得更加沉闷,只是背着行李,转身就离去了。
“侄儿!侄儿!”
看着对方远去的背影,瞿瑜之脸色有些发愣,随后走出院落,轻声唤着。
此时的花园静悄悄的,除了仆妇站在大门旁边外,哪里还能见到大侄儿的身影呢?
夜色如水。
只有黄包车碾过的车轱辘印子,还留在门口角落的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