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关丁加一命硬的说法,在这个时候,又开始甚嚣尘上。
这些人聊天,还是和从前一样,完全不会避着丁加一。
听得多了,丁加一不知道自己心里是什么感觉,也懒得为自己辩解。
关于这次用工的选择,丁加一跟着巧莲阿姆去找建功名的时候,得到的说法是,这次招工名单是县里面根据岙溪村村民的家庭困难程度排序的。
以整个家庭的困难程度为优先级排序。
谁家越困难,就优先安排谁家能够出去赚钱的劳动力。
丁有木家是木匠世家,得了先祖的庇护,田地要比村里其他人家多一些,条件自然也就稍微好一些,房子也不像村里很多贫困户那样,已经变成了危房。
基于这样的现实,丁有木是从一开始,就不在县里给的招工名单范围里面。
村主任丁东平知道这个情况之后,倒是赶在丁有法回去述职之前,帮忙提了一嘴。
去年丁有法一告诉他有上海专家和他的闺女要过来岙溪村帮忙想办法,丁东平就找了王巧莲,让上海来的女娃娃能吃好喝好。
虽然,那时候这么做,是为了高速公路不改道,和现在争抢出去打工的名额,不是一回事。
可丁东平毕竟让王巧莲帮忙招待了建桥桥好些天,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就这么过河拆桥,也不是他这个村主任一贯的行事风格。
丁有法听完丁东平的诉求,想也没想就直接拒绝了。
“那个打桩架有88米那么高,不适合有木,会有危险。”丁有法说。
听到这话,丁东平的心里咯噔了一下。
“有法啊,你刚在祠堂不还和列祖列宗保证过,说很安全的吗?你东平叔本来就是个罪人了,你可不能让我死不瞑目啊。”丁东平以为丁有法这是事后改口,差点就直接跪下老泪纵横了。
他已经“坑死”过村里的一批壮劳力,再来一次,不用别人咒骂他,他自己都没脸活下去。
“你想哪儿去啦,东平叔,有木老弟的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丁有法赶紧制止并把丁东平扶起来,以免出现更过激的行为。
“有木什么情况啊?是那些人没事开加一和上海女娃娃的玩笑吗?那么大的上海专家真介意那种玩笑话啊?”
丁东平历来不会在这种事情上随波逐流,带点倚老卖老地告诫丁有法:“你好好的一县之长,眼界怎么能和妇女同志一般高呢?”
除了求错平溪村——让岙溪村的壮劳力跟着出去打工,却一去不复返——的那一次,丁有法一直都是不偏不倚的性子。
要不然他也当不了这么多年的村主任,更不会一直到现在,村里人都还愿意听他的话。
“我的东平叔诶,你这是又想哪儿去啦?有木老弟不是腿脚多少有些不便吗?平日里在村里修修廊桥,熟门熟路的也就算了,就这么把他送到打桩船上去,不管是对他,还是对上海的专家,那都是不负责任的,你说是也不是?”
丁有法这么一说,丁东平瞬间也就想明白了。
丁有木腿部的残疾比较轻微,不熟悉的人,可能都不一定看得出来,但丁东平肯定是知道情况的。
若是在第一批送去大型打桩船上学本事的人里面,夹带一个腿脚不便的,真要出了问题,影响的就是全村人的生计。
丁东平权衡利弊,就接受了这个现实,还把这个实际情况,告诉了王巧莲,让她好好安慰一下丁有木。
王巧莲本来就是贤惠出了名的,村主任这么和她说,她也小范围地和村里相熟的姐妹说了一下,让大家不要再把什么事情,都归结为丁加一命硬。
王巧莲不主动出来劝说还好,这一解释,那些和她交好的七大姑八大姨就更为她打抱不平了。
七大姑问:“你家有木的腿是怎么伤的,您不清楚吗?还不是为了救加一他爸?”
八大姨附和:“就是啥!加一这命赫,实在硬!”
七大姑紧接着为王巧莲打抱不平:“这个加一,三岁死了爹,四岁妈不要他,也就你和有木好心好意地养着,现在还被克得没钱赚啦赫。”
王巧莲听不得这样的话,时不时就要出声阻止:“你们不好再这样一直讲加一啦,回头叫加一听到了,他是要难过的。”
王巧莲的阻止,并没有产生什么实质性的作用,对丁加一本人也一样构不成什么影响。
这样的话,丁加一从小听到大,早就产生了免疫力,权当是在听一首又一首被唱得有些走调的歌。
2001年的暑假,建桥桥只在岙溪村待了一天。
就这一天,还是因为她去参加全国少儿英语演讲大赛拿了二等奖,好不容易才向妈妈求来的福利。
像建桥桥这种,从小就被规划好了,要爬藤冲牛剑的小孩子,暑假多半都比上学的时候还要更忙。
从小学一年级,就要开始准备国内国外各种研学、比赛,再加上种类繁多的各种培训,假期基本是每天从早忙到晚。
去年的暑假,那段“偷”来的时光,一来是因为建桥桥还没有上小学,相对轻松一些;二来是妈妈黄缘帅在国外求学,没有太多的时间和精力管她。
黄缘帅从新加坡国立留学回来之后,对建桥桥全面发展的要求也就更高了一些。
这也使得建桥桥尤为怀念去年夏天,在岙溪村,和“水族馆特工队”在一起肆意玩耍的日子。
2001年暑假,仅有的一日闲暇,建桥桥拉着丁加一的衣袖到处跑,下水抓完了鱼虾,还上山抓了只兔子,简直不要太高兴。
但高兴的时间总是短暂的,没等建桥桥在村委会把自己彻底收拾好,闻讯赶来的那些想要到建功名全新打桩船上工作的家家户户,就把村委会给围了个水泄不通。
一个个的,都展现出最大的热情,邀请建桥桥到家里吃饭。
今天过来的时候,建桥桥和建功名还是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这会儿直接成了人人都想往家里请的香饽饽。
建桥桥最终是被小花姐姐拖去了家里吃饭,这是小花爸爸给她下的死命令。
小花爸爸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为大伙儿出头,指责过建功名的心比蜂窝煤还黑,他怕建功名记仇,不给他出去工作赚钱的机会,就只好第一时间发动和上海女娃娃有“私交”的“小花姐姐”去找建桥桥来家里吃饭。
建桥桥自然是更想到丁加一家里去吃饭的,她原本以为会和去年一样,玩好水了就能到丁加骏的房间去收拾。
建桥桥没想过今年会变成需要到村委会去收拾自己,就也没来得及和加一哥哥约定晚饭到哪里去吃。
这会儿村委会人一多,刚还在外面讲电话等她收拾的加一哥哥就不见了。
建桥桥遍寻不到,只好跟着小花去了。
本来就疯玩了一下午,在小花家吃完饭没多久,建桥桥就困得眼皮都睁不开了。
半梦半醒间,建桥桥被准备连夜赶路回去的建功名给抱了起来。
一番折腾,建桥桥迷迷糊糊地靠在了建功名的肩头,再次沉沉睡去之前,一再交代建功名:“爸爸,你等会儿一定要带我去和加一哥哥说一声,我明年暑假还来找他玩,我要玩两个星期!”
“好的囡囡,爸爸知道了。”建功名也是满口答应。
两个星期,原本是建桥桥这次来岙溪村想要的放假时长,只是没得到妈妈黄缘帅的审批通过。
原因是她这次参加比赛,只拿了全国二等奖。
黄缘帅答应了建桥桥,如果明年能拿全国少儿英语演讲大赛的一等奖,就给她一个星期的假,如果同时拿下袋鼠数学竞赛的全国超级金奖,就再多加一个星期。
建桥桥都睡着了都还在说自己明年要来玩两个星期,言下之意,就是保证明年要拿一个英语的全国一等奖,和一个数学的全国超级金奖。
建功名虽不是一个太过鸡娃的父亲,可女儿自己真心想要努力,他作为父亲,肯定也就没有拦着的道理。
丁有法在去打桩船的人选定下来之后就走了,没有留在岙溪村陪自己的“兄弟”吃饭。
今天是丁有法担任川页县县长的最后一天。
今天过后,他就要离开川页县,回京任新职。
建功名正是因为知道这个消息,才紧赶慢赶,专门赶在这一天,到岙溪村,把丁有法在川页当县长期间最挂心的事情,当着他的面给解决了。
丁有法承了这份情,走的时候,和建功名约定好了,会让司机折返到入河口,接建功名到县里一起吃宵夜,多晚都行,算是为他饯行。
建功名是在村主任家里吃的晚饭,家长里短地听村主任把要去打桩船上的那十个人的基本情况都交代了一遍。
吃完饭,丁东平让建功名去趟村委会,说村民们已经挑了晒得最好的笋干和香菇,塞满了停在村委会门口的那台拖拉机。
丁东平还是和上次一样,要亲自开拖拉机送建功名和建桥桥到入河口,建功名本来想说不用,看着已经沉沉入睡的建桥桥,还是答应了下来。
这大晚上的,他没可能抱着建桥桥走那么远一直走到入河口,还是得靠村里唯一的那一台拖拉机,以及最会开拖拉机的丁东平。
就算没有丁有法约的宵夜局,建功名今天也是一定得赶回县里的。
他今天要是没办法赶回县里,明天就赶不回上海。
这样一来,他和建桥桥都免不了要被黄缘帅一通教育,下次再想过来,就没这么简单了。
村委会和丁有木家,就隔了两道墙,建功名上拖拉机前,往旁边看了看,没有看到丁有木家有人出来。
他的县长兄弟是有和他沟通过丁有木的情况的,按照建功名原来的想法,招丁有木过去确实不合适,倒是可以把特别擅长做饭的王巧莲给招过去,给打桩船上的工人们做饭。
有打桩船的地方,就有工地,那么多人,肯定还是得要有帮忙做饭和收拾的帮工的。
丁有法让建功名三思。
这个想法是好的,但如果让王巧莲和村里的十个壮劳力出去,且不带丁有木、且且不带其他所有人的对象,他的这番好意,最后估计会让王巧莲被唾沫星子给淹死。
丁有法毕竟是在岙溪村成长起来的,自是比建功名要更了解村里的实际情况。
建功名三思过后,也没太明白这里面的弯弯绕绕,想着要是有见到,就蛮问问看,毕竟,他吃过王巧莲做的两顿饭,确实是好吃的。
村里来了很多人夹道欢送建功名父女。
建功名抱着建桥桥在拖拉机上坐稳,再次四下看了看,还是没有看到离得最近的丁有木家有人出来,就也没有再专门跑去说这个事情。
倒是在拖拉机开过丁有木家门口的时候,看到了坐在院子里的丁加一。
眼见着拖拉机的轰鸣都没能把自己闺女吵醒,想起囡囡睡着前的嘱托,建功名只好提高声量,对着院子里面喊:“加一,桥桥让我谢谢你,她说下午玩得很开心,明年还要专门来找你玩。”
丁加一没有从院子里出来,也没有出声回应,只一边点头,一边摆手,无声地表达:知道了,再见。
建功名专门和丁加一打的这一通招呼,倒是让村里人有些摸不着头脑。
这上海女娃娃对丁加一肯定是有意思的。
这“上海岳父”反反复复,又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以后再开加一玩笑的时候,是不是还是得收敛一点?
建功名的话,对七大姑八大姨开丁加一玩笑的心态,造成了些许影响,却没有影响到丁加一本人。
他没办法确定,建功名刚刚说的那番话,是不是真的是已经睡着了的建桥桥专门交代的。
会不会是建功名本人,因为拒绝了丁有木而产生的些许歉意,这才变相地和他说了这番话。
丁加一不认为自己有这么特别,或者说,他不认为自己能一直这么特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