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现在林灿眼前的,是一道金色的门,一道被燃烧着熊熊火焰包围着的金色的门。
火焰和门被无尽的黑暗虚空包围着,就像无尽大海之中的一个小小的岛礁。
金色的门很窄,和神殿之中左边的那道门一样窄。
眼前的一切,似乎只是一个诡异的梦境,在一股难以言说的力量的驱使下,林灿推开了那道窄门,走了进去。
窄门之后,是一个戏台后面的化妆间,整个化妆间里浸透着油彩味,檀香混着胭脂的气息竟还凝在梁柱间。
恍惚间,房间内的光影浮动,烟雾氤氲,林灿看到了八岁的“自己”。
瞪着好奇的大眼睛,从化妆间的珠帘中伸出一个小脑袋,好奇的看着眼前这一切。
那小小的舞台化妆间,在一个孩子的心中,就像角色转换的神秘结界。
一个个演员来到这里,画上脸谱,换了一身行头,就成了另外一个人,登上万众瞩目的舞台,迎来欢呼。
化妆间镜前还堆着青瓷胭脂罐,孔雀蓝的粉扑搁在描金匣子里,俨然当年那个漂亮的大师姐画女将时用的样式。
那排湘妃竹的戏服架子,挂着半幅未完工的苏绣龙袍,金线在夕照里恍惚游动,仿佛老龙王还在云间摆尾。
墙角铁梨木箱敞开条缝,露出雪狐风毛,翠鸟头冠,那些羽毛轻颤着,一出宫廷大戏又要开锣。
这一刻,这化妆间就像一颗小小的种子一样落在了那个孩子的心中。
慢慢的,化妆间里的脂粉和油彩味中,多出了一丝傩堂里陈年香火的气息。
像把三川五岳的烟云都收在方寸之间。
化妆间里多了一张青石香案,上面供着半坛雄黄酒,坛口结的蛛网银亮亮的,倒像张法师新画的符,物是人非。
一张张或鬼或神,或人或妖,或正或邪的傩戏面具,在梁下轻轻打着转:
开山将军的赤金面裂了道痕,孽龙下颌的鳞片缺了半块。
惟独土地婆的柳木面还泛着油光,仿佛刚被谁的手指摩挲过。
墙角堆着褪色的五彩帔,夜风穿过破窗,竟把帔上的铜铃吹得叮当响。
日月箱里放着的神道画,一张张飞出,在化妆间里打着转,如漫天神佛降临于此。
八岁的林灿,变成了十六岁的少年,第一次把那开光后的傩戏面具戴在了自己的脸上,登上舞台,化身英雄,斩妖除魔。
少年从此痴迷于那一枚枚的面具和面具背后的悲欢离合与精神魂魄。
师傅说,人有难,方有傩,傩为戏之祖,远古大巫所传,一傩冲百鬼,一愿了千神。
一张张傩戏的面具在林灿的眼前飞转,说不尽的人间百态,万界风光。
判官扬起虬眉,灵官睁开天眼,将军雄姿英发,孟婆的皱纹里淌出黄河水……
光影再度流转,那化妆间已焕然一新,一个个高大的衣柜随着空间的扩展渐次浮现。
柜中不仅悬挂着林灿日常穿着的各式定制衣物,更有琳琅满目、工艺考究的各类定制戏服与华装,不下数百套。
纵是元安城内规模最大的影楼、最负盛名的戏班见此阵仗,也定会叹为观止。
二十岁的林灿,风流倜傥,挥金如土,尚不知愁为何物。
少年的梦想于他而言仿佛触手可及。
他原本的更衣室就已极尽奢华,收纳了上百套为他量身定制的各色服饰。
尽管父亲屡屡反对,那些为演出准备的戏服与道具仍悄无声息地增多。
一点一点,将那更衣室渐渐蜕变成一个堪比专业剧场的宏大化妆间,占据了家中别墅的整整一层。
他将目之所及、心之所想的一切,都尽数收纳于此。
除了满目华服,化妆间里更浮现出形形色色的傩戏面具,千姿百态,诡谲莫测。
傩面以套计数,十三枚一套的称为“十三太保”;
十八枚的誉为“十八学士”;
二十四枚的尊为“二十四诸天”;
三十六枚的则奉为“三十六天罡”……
不止傩面,傩戏与傩仪所需的一切器物也一应俱全:
云帚、马鞭、印箱、朝笏、折扇、签筒、惊堂木、喝道板、文房四宝、
神伞、古老钱、赤鸟、弓箭、大刀、钺斧、瓜锤、龙头杖、偃月刀、
斧、金锤、笔、蛇矛、月牌、戟、双戟、金抓、矛、朝天盾;
更有神龛、龙床、日月箱、祭桌、香炉、三牲、烛台、铳、火把、开锣、小锣、鼓、钹,以及龙亭、黄龙伞、万民伞、二十四孝伞、
各色旗帜与仪仗用具……无一不备,无一不精。
光影交错,如梦似幻,那些曾在元城失去的一切,仿佛都于此重现。
忽然之间,整个化妆间的一切都被金色的火焰笼罩,熊熊燃烧。
每一簇火苗都仿佛拥有生命,所有的虚妄与执念——那一件件华服,一套套行头,一件件兵器——在金色火焰中由虚转实,于炽烈中熔炼、蜕变。
火光之中,一张张傩面,一副副神魔与众生之相,彼此交织、融合。
待火光渐熄,那曾光影迷离的化妆间中,万物皆逝。
唯有一张惟妙惟肖、流转着无尽神秘气息的黑色水晶傩面,静静悬于林灿眼前。
林灿伸出手,拿过那一张水晶傩面,戴在了自己的脸上,水晶傩面轻如无物,和林灿的脸完全贴合在一起。
下一秒,林灿就感觉自己和这水晶傩面融合在了一起,大量信息融入林灿的意识。
本命神器——千神傩面!
千神傩面一重天可扮演角色——众生相!
下一刻,林灿从那一道金色的门中退出,那道被燃烧着熊熊火焰包围着的金色的窄门重新关闭消失,黑色的虚空如拨云见日,亮出一片晶莹雪白的天际,高有九百丈。
千神傩面就漂浮在这打开的虚空之中。
有神圣的气息从虚空之中凝聚流出,在千神傩面的下方,开始结出一粒亮晶晶的,圆溜溜,小如黍米的神元,落入到下方的金色神池之中。
神道之路已开!一重天境界!
一重天中每日可自动凝聚神元12粒!
就在林灿以为眼前的这一切快要结束的时候,那莹白的天空之中,突然万千电光闪动。
一个如山丘般的巨大虚影在天空之中浮起,如一只巨大的八爪鱼一样。
那虚影浑身上下,有万千触手,那万千触手上,有万千只眼睛,带着滔天的恐怖气息。
突然,那虚影身体额头中间最大的一只眼睛睁开,射出一道金光,正中林灿的眉心……
……
萧暮雪依旧站在原地,他那冷冽疏离的面容,在最后一个人盘膝服下鬼神丹后,慢慢的归于平静。
看着遍布山坡上的众人,他没有再掩饰自己的情绪,他的眼中,出现了一丝淡淡的哀伤。
今天在这里的大多数人,最终都会死去,在他眼皮底下死去。
服用鬼神丹前,任何准备都无用,这是对灵魂的考验。
引路人这活是他最不愿意干的事情,但,这次恰好轮到他。
所以他不得不来这鬼雄窟,亲眼看着那一个个鲜活年轻热烈的生命,在他面前如坠落的枯叶般消失。
枯叶坠落的地方,新的嫩芽会长出来,会让补天阁得以延续,死亡与新生,如影随形。
冷漠与疏离,与其说是他的性格,不如说是他潜意识对自己的保护。
因为只有这样,在面对一次次生离死别的时候,他才不会那么悲伤和难过。
眼前的这一幕,让萧暮雪想起十七年前,他第一次踏入鬼雄窟中的场景。
那时,他和今天的许多人一样,当时和他一起来的还有他从小一起长大的一个好兄弟。
世事残酷,他的那个好兄弟,就在他眼前死去,像一根燃烧殆尽的蜡烛。
从那之后,进入补天阁的萧暮雪的脸上,对任何人,都多了一丝冷漠和疏离。
是的,补天阁的确有更好的鬼神丹,他手上就有一颗优品的鬼神丹。
优品的鬼神丹融合成功打开神道之路的概率高达四成,失败后的死亡概率大概三成。
但这样的一颗鬼神丹,不是谁都能享用的,这颗鬼神丹,是他为自己的下属赵安澜争取到的。
赵安澜是补天阁明州地官掌刑司的执事,两个月前战没于明州池城百草巷,极其悲壮。
赵家已经有五代人服务于补天阁,赵安澜这一支还有三个儿子两个女儿。
而这颗优品的鬼神丹,可以让赵安澜子女中的一个优秀人物,有四成几率再次进入补天阁,踏足神道,这是补天阁对阁中英烈的一种补偿。
原本,上面准备下发的是一颗良品鬼神丹,良品的成功率只有两成多,失败的死亡率却达到五成。
萧暮雪据理力争,花了大力气,才把良品的鬼神丹变成优品,优品之上的鬼神丹,现在的他都没有觊觎的资格。
甚至是普通的鬼神丹,也不是有钱就能买到的,万眼魔君最低都是深渊中七重天以上的存在。
两个小时后,随着一声犹如瓷盘落在地上发出的那种清脆的破裂声,山坡上,第一个融合失败的人出现了。
那是一个二十多岁的面目坚毅的男子,闭着眼睛的他,头顶上的百会穴陡然碎裂。
男子全身的精气血从头顶冲出三尺来高,被神力点燃,如烟花一样燃烧起来,发出耀眼的红光。
像这片森冷的山坡上盛开的血红的昙花,那年轻的生命,在做着最后的绽放。
血红的昙花绽放了十多秒,就归于寂静,那个男子的脸色一白煞白,头颅低垂而下,安静的坐在那里,就像睡着。
如果不进入补天阁,不踏入那道窄门,他或许还有大好的人生。
很快,第二朵,第三朵,第四朵血红色的昙花在山坡上依次出现。
大夏帝国那些年轻的热血,那些炙热的生命,在这里一朵朵的燃烧着,绽放着,如飞蛾扑火,义无反顾……
燃烧的,是璀璨无惧的青春,是华族万年的魂魄,亦是鬼雄的战歌!
踏入鬼雄窟者,生为人杰,死为鬼雄!
在第七朵血红色的昙花出现的时候,萧暮雪拿出身上带着的一个酒壶,仰头,烈酒如烧红的铁汁一样灌入他的喉咙。
突然,萧暮雪神情一动,放下了手上的酒壶,猛的转头,眼神犀利中带着一丝震惊,看向他左侧的一片山坡。
那里有一棵苍老遒劲的松树,松树下,一个面目俊秀穿着考究像是公子哥一样的男子坐在那里。
原本在这诸多的人群中,那个人不算出众。
但此刻……
神门洞开的汹涌气息从那个人身上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