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浙生练完早功回来。
那身月白府绸练功服早已被汗水浸透,紧贴在清瘦的身架上,勾勒出唱戏人的轮廓。
陆浙生毕业于浙江艺术学校,这所学校自1955年创办以来,一直将越剧表演作为重点学科与重点专业。
他所学的专业就是越剧,在嘉兴这片地界越剧很是吃香。
他时不时会和一些老同志下乡镇演出,加上他人长得不差,颇受大闺女小媳妇的青睐。
他拿起搭在肩头的毛巾擦了把淌到下巴的汗,侧耳就听见同屋的谢华在门外那棵老石榴树下,跟管文物档案的老陈低声嘀咕:“......听说了没?司齐那小子,关起门来要伏案写作了。”
单位上有个什么事情,只要一个人知道了,传言顿时就跟坐火箭似的,拦都拦不住。
没几天功夫,大家就全都知道了。
这就是一个熟人小社会,家长里短,背后蛐蛐别人太常见了。
谢华朝司齐那屋努了努嘴,脸上是藏不住的看热闹神情。
他是省里刚分来的大学生,专搞文化遗产保护,鼻梁上架着副黑框眼镜,说话总带着股书卷气的清高。
这文化馆的年轻人,余桦他都看不上。
余桦不就是一牙医吗?
余桦在《西湖》发表文章,他还在《海盐文艺》上发表文章呢。
现在他不及余桦,可未来谁说的准呢。
没准将来他成大文豪了,余桦又回去做牙医了呢。
试问余桦都瞧不上,司齐不过是高中毕业的临时工,他如何能瞧得上?
他可是有编制的正式工。
陆浙生嘴角几不可察地撇了下,有点想笑,又猛地收紧。
只把毛巾按进搪瓷脸盆的凉水里,“哗啦“一声拧得半干。
他心里是不以为然的。
写作?
就司齐那平日优哉游哉、恨不得把“混日子“仨字刻在脑门上的架势?
他陆浙生唱老生的,台下十年功,台上一分钟,讲究的是“拳不离手,曲不离口”(越剧老生男演员居多)。
写文章这活儿,难道就比唱戏轻省?
光凭一时脑热,能成什么气候?
他趿拉着那双露脚趾的塑料凉鞋,端盆出去泼水。
经过窗口时,眼角风扫进去。
只见司齐果然腰杆笔直地坐在那张掉了漆的书桌前,面前铺着崭新的稿纸,英雄牌蓝黑墨水瓶盖都拧开了,架势十足。
可那支钢笔,却迟迟没落下去。
陆浙生心里轻笑了一声,端着空盆往回走。
……
这文化馆的宿舍是旧时祠堂改的,
他们仨挤在一间不足二十多平米的屋子里。
墙皮有些剥落,露出里面的黄泥。
两边搁着三张床,另一边只有一张床,靠窗户的地方则放着一张书桌,司齐呆坐在书桌前冥思苦想。
谢华正拿搪瓷缸子咕咚咕咚灌凉茶。
他放下缸子,努努嘴,示意陆浙生看司齐那边。
陆浙生把脸盆塞到床底下,淡淡道:“你还真的写作啊?写作这东西可不容易,听说余桦以前退的稿子,一个屋子都装不下。”
谢华来了精神,“司齐啊,你平时连份工作总结都写得磕磕巴巴,这会儿想一蹴而就?有句老话说的好,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咱图书馆不是订了各种书刊吗?多看看,多积累。”
司齐心说,穿越过来这小半月。
自己也不是真的什么都没有干,纯发呆。
他每天在图书馆没事就看书,不拘什么书,《故事会》,小人书,严肃文学刊物等,他都带着99分的好奇心拜读。
《故事会》适合睡前看,容易做个好梦。
小人书适合上厕所的时候看,可以缓解蹲麻了的双腿。
严肃文学则适合闲极无聊的时候仔仔细细的品。
然而这些事,他不屑于说。
说出来也没用,当人没有做出成绩出来,说什么都是错。
他揉着发胀的太阳穴,看向两人。
“你们准备什么时候结婚?我记得一个二十四,一个二十五了,你们打算打光棍,是不?”
来啊,互相伤害啊!
陆浙生干咳了一声,“咳咳,单位没分房,找什么媳妇啊?”
“你以为我们想跟你凑一屋啊?咱们这清水衙门,其他部门分完了,才轮得到咱们。”
谢华也颇为无语,这小子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纯纯找茬来的,一点技术含量都没有。
“那也应该找了啊?咱们父辈到了你们这个年纪,孩子都会打酱油了。”
谢华拿起肥皂盒和毛巾,“甭说了,一身汗,难受。去澡堂子泡一下?一起去冲个凉,松快松快。”
既然谢华主动提出休战,司齐正好觉得浑身黏腻,便点头,“成,等等我拿家伙什。”
“浙生,你去不?”
“同去,同去!”
……
三人沿着青石板路往公共澡堂走。
青石板上还留着残温呢。
澡堂门口排着队,掀开厚重的棉布帘子,一股热烘烘的肥皂味和汗味扑面而来。
更衣室里木格子柜门砰砰响,人们赤条条地走来走去。
冲淋浴的地方是一排锈迹斑斑的水龙头,温热的水流浇在身上,确实舒坦不少。
谢华一边搓着胳膊,一边又提起话头,“司齐,你真要写小说?打算写啥题材?要不要我帮你参谋参谋?”
司齐苦笑着摇头,“还没想好,头绪乱得很。”
陆浙生冲着头上的肥皂沫,闭着眼说:“我还是那句老话,写文章跟唱戏一样,得下苦功。不是一蹴而就的事。”
司齐“嗯“了一声,没再多说。
他知道这两人都不看好他。
于是,他故意挺了挺腰,甩了甩大狙。
两个烦人的家伙顿时住嘴了,眼神里透着深深的自卑转头,洗自个儿的去了。
没有电视机,没有手机是真烦人啊!
就连电影院都少。
现在娱乐活动还是太少了,大家遇到一件新鲜事,就玩命八卦,希图能够从中找到一点儿生活乐趣和调剂。
……
冲完澡回来,身上松快清爽多了,心里的疙瘩却没解开。
这集体宿舍夏天像蒸笼,冬天像冰窖。
这生活还得改善啊!
司齐重新坐回书桌前,对着依旧空白的稿纸发呆。
那股被二叔激起来的雄心,在落笔时变成了实实在在的为难。
上一世,他是汉语言文学专业毕业,写过严肃文学,写过武侠小说,写过悬疑小说,后来混成编剧,能够在电视剧电影上面留名字的那种,没出过爆款。
赶上了风口,买房买车了,距离实现财富自由还远,但也算小有积蓄。
论写作方式、题材广泛,他自觉比这年代多数人强。
可编剧是手艺活,琢磨的是台词、场景、冲突,怎么让故事“好看“;而正经文学创作,尤其是中短篇,要的是凝练、韵味、“文学性”。
这中间隔着一层。
更别提,他这手、这脑袋,都生疏了。
太久没写作,太久没触碰那些需要精心雕琢的文学了。
写什么?
怎么写?
他脑子里乱糟糟的,闪过无数后世经典开头、名家片段,可他也只记得开头和片段。
他脑子里的想法像不断奔涌的河流,却被堵在喉咙口,吐不出来。
他就这么枯坐着,从夜幕深深到月上柳梢头。
蚊香燃尽了好几盘,蚊子嗡嗡地围着转,在胳膊上、腿上留下几个痒包。
他挠着包,心思飘得更远。想到后来当编剧时,被甲方催稿改到吐血的日夜,又想到如今这窘迫——连个安生写作的环境都没有。
心里不禁更想通过写作改变命运了。
可越想脑子越乱。
夜深了,旁边床铺的陆浙生早已鼾声如雷。
那呼噜打得极有章法,时而悠长如闷雷滚过,时而急促如狂风骤雨,在这寂静的夏夜里,格外刺耳。
司齐被搅得心烦意乱,最后一点写作的念头也被瞌睡虫打败。
他懊恼地扔下笔,看着雪白的稿纸,像败兵一样灰溜溜爬上了床。
躺在床上,陆浙生的呼噜声全方位包围过来。
司齐用枕头死死捂住耳朵,却隔不断那顽强的声波。
他在心里发狠立誓:一定要写出来!一定要转正!一定要分到一间属于自己的房子,哪怕八九个平方,只要能关起门来,图个清静!
许是这念头太强烈,他竟迷迷糊糊睡着了,还做了个梦。
梦里,他不仅写出了轰动全国的大作,还住上了带小院的二层楼,出门坐锃亮的小轿车,身边伴着明眸善睐的好几个红颜知己,那是陈虹,等等,那是关家慧......真快活似神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