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扇门总衙,文书房。
空气里飘着一股陈旧纸张发霉的味道。
苏夜解除了禁足之后,第一时间就来到了这里。
他是东州的官,虽然是得到调令来到京城,但也需要走一遍手续,改换籍案。
尤其是他这次的调动比较大。
直接从东州一个郡的小小捕头,直接升任京城南城治安司的指挥使。
手续极其繁琐复杂。
但他大早上就已经来了,并且说明来意,可直到中午,仍然没有任何进展。
文书小吏一副慢条斯理的样子,眼皮耷拉着,仿佛没看见眼前站着个大活人。
“苏大人,不是下官不给您办。”
“您这‘暂代副指挥使’的文书,按规矩,得先经外勤司备案,查验过往功绩无误,再转功绩司核验身家清白,最后才能送去录档司用印。”
这家伙的语气也是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尤其是那副姿态,更是让人看了怒火中烧。
“这流程走完,快则三五日,慢则十来天也是有的。毕竟总衙事务繁忙,还得劳烦您多跑几趟。”
刘正雄作为苏夜的手下,自然也是跟他一起来的,可是听到这个文书的话,气的额头上青筋直跳。
他虽然当官的时间不长,但也知道官场上的一些小手段。
以往外调官员入京,只要吏部文书到了,半个时辰内就能领走印信腰牌。
这家伙分明是在故意刁难他们。
“你这家伙……”
刘正雄往前跨了一步,挥舞的拳头似乎就要威胁对方。
苏夜抬起手拦住了他。
“按规矩办,自然没错。”
苏夜声音平稳,听不出喜怒。
只是盯着对面的文书,淡淡的抛出了一句话。
“陛下下旨让我上任南城,本官既已奉旨到来,那就是听从了陛下的旨意,至于不能及时上任,陛下问起,咱们直接实话实说便是。”
“既然更换印信如此繁琐,那咱们还是先回去等着吧。”
说着话,苏夜转身就走。
那文书看到他真的要走,顿时急了,连忙呼喊:
“苏大人留步!留步!”
说实话,他与苏夜也没有什么仇怨,只是之前得到了他人授意,故意为难而已。
但没想到苏夜连皇帝都搬出来了,他怎么敢继续耽误时间?
更何况,前几天在地牢里发生的事情早就在京城里传开了。
谁不知道这是个杀人不眨眼的主。
如果真的发生了什么事情,让他做事的那些人不一定会受到惩罚。
但他这个办事的小吏绝对是第一个被推出去顶缸的。
文书小吏连滚带爬地从案后绕出来,满脸堆笑,额头上全是冷汗。
“下官突然想起来,外勤司那边好像有个加急的通道,专门处理特派官员的文书。您稍坐,下官这就去办!马上就好!”
文书小吏再也不敢耽搁时间,连忙急匆匆的跑了出去。
不到半个时辰。
全套的官印、崭新的官服、以及那块象征着南城治安司副指挥使的腰牌,整整齐齐摆在了苏夜面前。
文书小吏搓着双手,一脸为难的陪笑道:
“苏大人,所有的东西全都已经备好。”
“其实小的也只是听命办事,很多事情都身不由己。”
“大人您也是下面升上来的,肯定可以理解,这次的事情还请您多担待。”
苏夜拿起腰牌,入手沉甸甸的,透着一股冰凉。
他自然也清楚这其中的门道,区区一个小吏哪有胆量胆敢为难自己?
至于背后究竟是谁?这种事情也不能多问。
对方说了也是死路一条。
“放心,我不会为难你。”
“不过我也有一句话,需要你传回去。”
“我虽然没什么大的本领,但也不是任人拿捏,做了就要付出代价!”
话音未落,苏夜直接带着刘正雄扬长而去。
他不会和一个小人物一般见识,但背后为难他的那个家伙,他一定不会放过。
文书小吏感受到了他的那个恐怖杀气,吓得浑身一颤。
连忙用力点头:
“一定!一定!”
眼看着苏夜终于离开了,文书小吏这才敢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
可是他的心里却一片凄苦。
这叫个什么事儿?
大人物斗法倒霉的还是他们这种小人物。
但是能有什么办法,谁让他们位卑言轻呢,谁都能踩他们一脚。
他们只能是想尽办法活下去。
……
前往南城的马车上。
车轮碾过坑洼不平的路面,颠簸得厉害。
刘正雄坐在苏夜的对面,憋了一路的火终于忍不住了。
“大人!刚才为何不让我教训那家伙?这分明就是有人故意给您下马威!咱们在东州什么时候受过这等鸟气?”
他一拳砸在车厢壁上,震得顶棚灰尘落下。
苏夜连忙挥手散去灰尘,拿着那门南城副指挥使的令牌随手把玩。
“正雄,师父走了。”
这并没有回答刘正雄的话。
但刘正雄听到之后却猛地一怔,满腔怒火像是被一盆冷水浇灭,瞬间明白了苏夜的意思。
“我们是东州来的外来户,乡下人,师父一走,我们连唯一的靠山都没了。”
苏夜一边说着话,一边将令牌随手挂在腰间。
抬手轻轻掀起窗帘看向外面繁华的街道,脸上浮现出一种极其微妙的神色。
“京城之中的大鱼实在是太多了,我的敌人也太多了。”
“那些人巴不得我们按捺不住,在衙门里闹起来。只要我敢动手,下一刻‘咆哮公堂、藐视上官’的帽子就会扣下来。”
“打几个胥吏容易,杀几个人也不难。”
“但那样,就落入了他们的算计。刚上任就被撤职查办,甚至下狱,这才是他们想看到的。”
“如此一来,不仅会让师父蒙羞,甚至还会让皇帝陛下蒙羞。”
苏夜心里想的很清楚。
如果只是他自己,在京城各大势力眼里,就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根本没有人在乎他。
但偏偏他不是。
他是赵山河的弟子,景王子嗣的弟子,差点当了皇帝的赵山河的弟子。
只是这一层关系就注定了他会受到所有人的关注。
尤其是皇帝的谕旨。
直接将他提拔为南城副指挥使,更是引起了各方势力的好奇猜忌。
大家都想知道皇帝到底是什么意思?
可是又不能直接问。
就只能来试探他这个棋子了。
甚至是说,趁机打击皇帝的威严。
如果苏夜真的犯了什么事情。
那就会有人说,看啊,皇帝陛下亲自敕封的人是个废物,那其他旨意是不是也有问题?
皇帝是不是已经老了?是不是无法管理整个大虞?
京城的事情再小也是大事。
他已经不能像以前那样随心所欲了。
刘正雄咬了咬牙,颓然坐回去:“那咱们就这么忍着?”
“忍?”
苏夜嗤笑一声,轻轻摇头。
“你跟我那么久,什么时候见我忍过?”
“只是杀一只蝼蚁没意思,只要让我抓住尾巴,我杀他个天翻地覆!”
刘正雄听到这话顿时激动了起来。
没错,这才是他认识的那个苏夜。那个凶名震慑整个东州的血捕修罗!
他连忙用力拍拍胸脯。
“大人,我虽然不懂,但什么时候杀人?杀谁?”
“只要你一句话,我马上就动手!”
苏夜看到他这副样子忍不住摇头笑了笑。
“放心,有你杀人的时候。”
在他们讨论的时候,马车已经驶入南城地界。
周围的声音也开始嘈杂起来。
路边全是衣衫褴褛的流民,随处可见的乞丐,还有那些在阴暗角落里窥探的目光。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奇怪的骚臭味。
“南城还真是个混乱的地方啊。”
苏夜看着这混乱的景象,轻轻摇头,感叹了一声。
“就是不知道下一个动手的又是谁?”
“不过没关系,不管是谁,无非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
南城治安司衙门。
苏夜才刚刚停下马车,立即就有三个老迈的捕快颤巍巍地走出来。
然后又颤颤巍巍的跪倒行礼。
“卑职恭迎苏大人……”
这三个家伙全都是胡子花白,三人加起来怕是超过一百五十岁。
身上的捕快服松松垮垮,也不知是多少年前发的,补丁摞着补丁。
“这……怎么只有你们几个人,名册上明明写着在编捕快二百人!其他人呢?”
刘正雄下意识掀开从总衙领来的名册,试图对照眼前的人名。
可是他又不傻,自然会数数,三个人和二百个人区别。
傻子都能看得出来。
为首老捕快继续颤颤巍巍的回答:
“回、回大人……有的调走了,有的病了告假,还有的……领了差事在外头巡街……”
刘正雄顿时怒了,连忙看向苏夜。
“大人!他们又在给您下马威!”
那些家伙什么时候巡街不是?生病了请病假都那么巧合吗?
不早不晚,偏偏就是等到苏夜来上任的时候,竟然集体都有事出去了!
如果不是为了守门,只怕这三个老家伙也不会留下!
这显然就是有人在故意整他们!
“没关系。”
苏夜抬手制止刘正雄的怒火,走上前仔细看了看这三个老杂役。
虎口无茧,掌心虚浮,别说拿刀,怕是拿筷子吃饭都费劲。
这就是毫无武功的杂役还不如个普通的年轻人。
二百人的编制,不知道其中有多少是这种老杂役,不知道多少是吃空饷!
吃得如此明目张胆,肆无忌惮。
背后的人,根本就没把他这个新上任的副指挥使放在眼里。
甚至可以说,这就是给他准备的一个死局。
就是在故意告诉他,即使有皇帝的旨意又如何?
没兵,没权,没钱,管着全京城最乱的地方,就算你有通天之力,也无处施为。
而且不仅如此,对方的手段决不止那么简单。
或许下一个算计马上就要来了!
苏夜微微摇头,直接吩咐道:
“你们三个继续歇着吧,这衙门里,暂时用不着你们操劳。”
三个老头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跑了。
苏夜独自站在空旷的院子里,望着那层层叠叠的楼阁。
忽然摇头笑了笑。
“咱们这位皇帝陛下还真喜欢给人出难题。”
“算了,他既然让我来了,那我就好好做事吧。”
皇帝不可能不知道,直接让苏夜空降南城治安司会遇到的问题。
但他还是下达了这个旨意,其中的用心可想而知。
苏夜不知道对方究竟想对付谁?
只是知道,自己绝对不会任人欺凌。
既然皇帝陛下想利用他搅动京城,那他就做的更大一些!
如此才能看看水底下究竟藏着多少大鱼!
……
三日后。
听雨楼。
这地方在南城算是难得的清净地,建在一处僻静的河湾旁。
细雨霏霏,笼罩着整座小楼。
二楼雅间内,檀香袅袅,掩盖了外面的土腥气。
二皇子李邵昀未着蟒袍,只穿了一袭月白常服,显得温润儒雅。
他正专注于面前红泥小炉上的沸水,手法娴熟地温壶、洗茶,动作行云流水,透着一股子贵气。
“苏捕头,请坐。”
李邵昀抬手示意,笑容温和,没有半点皇子的架子。
“试试这‘雨前青’,南边新贡上来的。父皇赏了些,我觉得此地听雨饮茶,最合意境。”
他亲自斟了一杯,推到苏夜面前。
茶汤碧绿,香气扑鼻。
苏夜谢过,端起茶盏抿了一口。
茶是好茶,入口回甘。
但他今日又不是为了喝茶来的。
“殿下唤卑职前来,不知有何吩咐?”
苏夜放下茶盏,也不客套,直接开门见山的询问。
这些皇室中人,从生下来开始就一直在勾心斗角,而且受到的教育也是勾心斗角。
和他们打交道,一不小心就容易把自己绕进去。
苏夜不会,也不擅长勾心斗角。
他一直都是直来直往,只要让他发现有人在迫害自己,直接一刀砍过去。
只有死了的敌人才是好敌人。
何必费那么多心思?
李邵昀听到他的话,忽然笑了笑:
“苏捕头是个痛快人。”
“你在雍定门外那一战,还有地牢里的手段,本王都听说了。那把‘刀’,很快,很狠。让本王印象深刻。”
“京城里像你这样又快又狠的‘刀’,不多了。大多都生了锈,或者被磨平了棱角。”
说着,他从袖中取出两份薄薄的册子,轻轻推到苏夜面前。
“一点见面礼,或许对你在南城行事有所帮助。”
苏夜扫了一眼那两本册子,没有立刻伸手去拿。
“无功不受禄。殿下这份礼,太重。”
拒绝的意思很明显。
我不站队。
我是赵山河的徒弟,哪怕师父走了,我也不会轻易改换门庭。
李邵昀似乎早料到他会这么说,脸上的笑容反而更盛了几分。
“本王欣赏有本事的人,也乐意交朋友。”
他身子微微后仰,换了个舒服的姿势。
“不要求你效忠,也没想让你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只希望在某些时候,你这把‘快刀’,能‘依律’砍向该砍的地方。”
李邵昀加重了“依律”二字的读音。
“比如,益王在南城那几处不太干净的赌场。坑害百姓,藏污纳垢,苏捕头身为治安司副指挥使,难道不该管?”
“当然,本王会提供相应的情报便利。必要时候,也能替你挡掉一些来自上面的麻烦。”
这话里的意思很明白。
赵山河是你师父,你身上早就被打上了标签,不想站队也得站。
而且苏夜既然接了南城治安司的职位,就已经触犯到了很多人的利益。
不是说你不想沾染就能避开的。
更何况,他早就调查过苏夜,自然知道这家伙也不是个安分的主。
一个凶名震慑东州的血捕修罗,又岂会是个忍气吞声之人?
想到这里嗯,二皇子忽然一笑。
“对了,六扇门总衙的那个文书小吏被人查出贪赃枉法,已经被拿下关入天牢,相信不久就会绳之以法。”
“南城治安司的那些捕快,据说病得很重,不能再继续担任职位。”
“苏捕头如果需要新的捕快,我倒是可以介绍一些高手。”
苏夜一愣,顿时皱起了眉头。
“二皇子何必做这些?那些也只是小人物罢了。”
二皇子听到他的话忽然瞪大眼睛,忍不住摇头失笑:
“苏捕头误会本王了,本王何等身份?又岂会对付那等蝼蚁?”
“只是这京城多风雨,他们犯了事,自然有人要趁机落井下石。”
苏夜明白了。
事情应该真的不是这家伙做的,否则这种小事没有必要否认。
只是,京城各方势力互相纠缠,都不会放过任何一丝一毫打击对方的机会。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叹了口气。
说实话,他并不恨那些家伙。
毕竟那些家伙也只是小人物,只是听命形事的棋子而已。
也是因此,苏夜才没有动手杀人。
只是没想到他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他而死。
人命还真是贱的可怜。
二皇子看着苏夜的反应忽然微微皱起眉头。
“嗯?苏捕头为何叹气?莫非是同情他们?还是说没有亲自动手而懊恼?”
苏夜瞥了他一眼。
“一群和我作对的家伙,死了就死了,我怎会同情?”
“我只是在想,京城的风浪那么大,今天淹死的是他们,我又会在什么时候淹死?”
听到这话。
二皇子忽然放声大笑:
“哈哈哈,苏捕头竟然也会怕死吗?”
“本王还以为,凶名赫赫的血捕修罗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了呢!”
苏夜也不在乎对方的嘲笑,反而认真的点点头。
“怕!我很怕死!”
“所以,一旦我知道有人要杀我,我一定会想尽办法先杀了对方!”
这番话说的很平淡,但其中蕴含的杀意却让二皇子的笑声戛然而止。
二皇子忽然感到,苏夜不是在说大话,这家伙真的敢杀人!
不管威胁到自己的人是谁?
某个官员?某个高手?亦或者是他这个二皇子?甚至是那一位。
这家伙都敢动手!
二皇子脸上忽然浮现出一抹玩味神色。
“果然不愧是血捕修罗!”
“本王今日只是见到你就已经是巨大收获!”
“这两本册子没有任何条件,全部交给你了!”
说着话,二皇子直接将册子推到苏夜面前,再也不谈任何条件。
苏夜沉默了片刻,伸手拿起了第一本册子。
翻开第一页,是一张详尽的南城势力简图。
上面清晰地标注了几个红圈。
千金台,南城最大的赌坊,背景标注着:益王府管家干股。
泥鳅帮,控制着码头苦力和乞丐的流民帮会,背后隐约有漕帮的影子。
还有几个早已式微的小帮派。
活动范围、头目姓名、甚至每月的流水估算,都写得清清楚楚。
他又拿起第二份。
只有一张字条,上面写着一个名字:周大山。
下面是一行小字:原东州边军什长,因伤退役,现为南城更夫。性格耿直,可信,可用。
除此之外,还记载了一个独特的接头暗号。
这就是二皇子给出的东西。
说实话,这两项东西都非常有用,尤其是对现在的苏夜来说。
他毕竟不是京城人,初来乍到,连京城有几条街,几个门都不清楚,完全是两眼一抹黑。
即使他想调查,手底下也没人。
二皇子直接给了他一份南城势力的情报,一个可用的探子。
对他管理整个南城,对付那些伸手过来的家伙非常有用。
苏夜合上册子,将它们揣入怀中。
“殿下说笑了。”
“卑职身为捕头,自当依律行事,惩奸除恶。若这些地方果真违法乱纪,卑职责无旁贷。”
这话说出来就是已经承认了二皇子的帮助。
但也留了余地。
苏夜只是说自己办事,是因为职责所在,不是为了给对方当枪使。
事后,二皇子如果想用这件事情继续要挟他做事,苏夜也完全不会承认。
李邵昀对他的这种态度并不以为意,反而满意地点了点头。
“好一个‘依律行事’。”
“不过,苏捕头可知,草原使团上次为何死死咬定月瑶皇妹盗了宝物?”
苏夜本来都已经准备离开,听到这话却猛地瞳孔一缩。
他和赵月瑶之间的那点事情也不是什么秘密。
随便一打听都能知道。
他也没想过隐瞒。
毕竟,他之所以选择留在京城,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为了对方。
皇帝知道,赵山河知道,其他人自然也知道。
所以皇帝特意敕封他为南城治安司的副指挥使,加以利用。
没想到,二皇子竟然会特意提起这件事情。
“二皇子何以教我?”
李邵昀观察着他的反应,嘴角的笑意变得有些意味深长。
“据本王所知,失窃前后,京城有几股势力的影子,活跃得有些异常。而且……似乎和南城某些见不得光的交易有关。”
他点到为止,没有再说下去,但这几句话的信息量,足以让苏夜警觉。
草原使团,赵月瑶,南城,黑市交易,这中间有一条看不见的线。
苏夜站起身,抱拳行礼。
“多谢殿下提点。”
起身告辞走到门口时,李邵昀的声音又从身后悠悠传来。
“对了,罗金章为人刚直,最重规矩。苏大人新官上任,若无必要,暂不必去总衙点卯,专心整顿南城即可。”
“这也是……罗金章的意思。”
苏夜脚步一顿。
这是提醒,也是警告。
罗威不欢迎他,甚至已经放话让他滚远点,老实待在南城这个泥坑里别出来碍眼。
“卑职明白。”
苏夜推开门,走入雨幕之中。
……
南城的雨,带着一股阴冷的湿气。
苏夜走在回衙门的路上,怀里揣着那两份册子。
二皇子的拉拢在意料之中,条件也不算苛刻,甚至可以说是雪中送炭。
但这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
办益王的人,就是给二皇子递投名状。
事实上他不管他愿不愿意接下二皇子给出的东西,都没有关系。
他今天去见了对方,这本身就是一个信号。
就算他不承认自己和二皇子有什么关系,别人也不会相信。
反而会以为他是在故意伪装。
苏夜早就知道这件事情,但还是去了。
事实上,不管今天要见他的人是谁,他都一定会来。
接下来有人要见他,他也会继续接着去。
原因很简单。
苏夜现在所面临的问题实在是太多了。
这些家伙要利用他,势必要拿出一定的代价,如此一来,苏夜也能趁机获得更多的筹码。
至于办不办事?那就另说了。
当然,你拿了东西不办事,那些家伙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但问题在于,本来就已经有很多人要杀他,现在无非是更恨他,更想杀他而已。
又有什么区别?
还不如把所有的招揽全部吃下去,虱子多了不愁。
他本不想掺和进皇子夺嫡的破事里。
但一来就和六皇子益王结了死仇,现在又被二皇子盯上,皇帝把他按在这个位置,显然也是没安好心。
再加上赵月瑶……
躲是躲不掉了,那就直接干。
不管是益王,还是二皇子,或者是那个高高在上的皇帝。
谁想利用他,就得做好被反噬的准备!
苏夜不懂什么皇权天授,他只知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
南城,槐树斜街。
这条街满是卖旧货的铺子,空气里飘着一股霉烂味。
苏夜一身便服,在一家名为“墨韵斋”的旧书铺前停下脚步。
铺面狭小,甚至连招牌都被烟熏得发黑。
他按照这几日摸索出的规律,这是第四次来。
前三次,分别在辰时、午时、酉时,买了三本毫无关联的杂书。
今日是戌时。
店内光线昏暗,只点了一盏油灯。
一个干瘦老头正趴在柜台上,手里拿着糨糊刷子,小心翼翼地修补一本破烂书册。
苏夜走进去,将几本旧书拍在柜台上,发出一声闷响。
连带着一张折得方方正正的购书清单。
老头手里的动作没停,眼皮也没抬。
“小店要打烊了,客官明日请早。”
“这书难找。”
苏夜手指在清单上点了点,指着最后一行字。
“《南城风物考》,缺页的我也要。”
老头手里的刷子顿住。
一滴糨糊落在纸上。
他缓缓抬起头,浑浊的老眼在苏夜脸上转了一圈,又扫了一眼那张清单上的暗记。
“《风物考》……那可是绝版的老物什。”
老头放下刷子,在围裙上擦了擦手,颤巍巍地绕出柜台,把门板上了一半。
“客官里间请,容老朽去翻翻压箱底的货。”
里间比外面更暗,只透进一丝微弱的月光。
刚才还佝偻着背的老头,此刻腰背挺得笔直,那股子行将就木的暮气瞬间消散。
他对着苏夜,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大礼。
“老奴‘老鬼’,见过少主。”
他虽然是赵山河的人。
但,既然赵山河已经将印信和暗号都交给了苏夜,那就说明了很多问题。
也就是说,苏夜已经成了他们的新主人。
老鬼小心翼翼的抬头仔细打量着苏夜,眼底也浮现出一抹欣慰。
赵山河无妻无子,一身孤苦伶仃。
没想到现在竟然收了一个弟子?
他们这些手下,心里一方面有些担心,主人收个白眼狼。
但另一方面也很欣慰,主人终于有传承了,不至于孤苦伶仃的老去。
当然,至于这个弟子可不可靠?那就只能让时间验证了。
苏夜连忙上前一步搀起对方。
“师父提过你。说你在南城扎了二十年的根,是他在京城留的一双眼睛。”
“我不知道你原来的名字,也依然称呼你为老鬼吧。”
“老鬼,师父既然让我来找你,还请多多指教。”
老鬼看着苏夜的样子,微微点头,连忙掏出一本书册。
“少主,南城的情报全在这里,请您过目!”
苏夜虽然早就从二皇子那边得到了一份情报,但怎能比得过自己人的情报?
他迅速翻看一番,脸色却越来越难看。
二皇子给他的情报还是太单一了。
根据老鬼的情报所说,整个南城简直是烂透了!
难怪皇帝直接把他扔了过来,不怕他闹个天翻地覆。
这么烂的地方,不闹个天翻地覆,根本不可能清理干净!
或者说,皇帝只怕就是要让他闹个天翻地覆!
“我要实证。”苏夜看向老鬼,“账目,或者信物。”
老鬼摇头:“难。他们很小心。我试着从外围苦力和赌徒嘴里套话,但这需要时间。”
“越快越好。”苏夜起身,“另外,留意生面孔,特别是涉及草原那边的物件。”
老鬼应下。苏夜推门离去。
瓦罐巷。
苏夜找到坐在巷口的更夫周大山,扔给他一壶酒。
周大山接住:“大人吩咐。”
“别只盯着更漏。”苏夜站在阴影里,“生面孔、夜运的大车、头目动向。每三天报一次异常。”
周大山点头,灌了口酒,敲响梆子。
……
翌日清晨。
苏夜刚在衙门后院正在锻炼武艺,大门就被砸得震天响。
“大人!苏大人!出事了!”
看门的老捕快王伯跌跌撞撞跑进来,一脸惊恐。
“死人了!就在后头那条废巷子里!”
苏夜冷笑了一声。
“有意思,我才刚上任没几天就死人了?”
“就是不知道,这究竟是巧合还是说,那些人已经出手了?”
苏夜才刚刚来到南城赴任,管辖范围内就已经发生了命案。
这可不是小事情。
不管是意外,巧合?还是说某方势力的故意安排。
他都没有耽搁,立即收起刀剑,快速前往。
刘正雄已经带人赶到了现场。
那是一条堆满垃圾的死胡同,苍蝇乱飞。
一具尸体横在垃圾堆旁。
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头,衣衫破烂,浑身都是淤青,脑袋一侧凹陷下去一块,显然是遭了重击。
旁边跪着个妇人,带着两个孩子,哭得撕心裂肺。
“当家的!你死得冤啊!这以后让我们孤儿寡母怎么活啊!”
除了他们,还有那个之前见过的老捕快李头,正抄着手站在一旁,一脸不耐烦地驱赶围观的闲汉。
“散了散了!有什么好看的!不就是个醉鬼摔死了吗?去去去!”
“摔死?”
苏夜拨开人群,走到尸体旁。
李头吓了一跳,赶紧换上一副笑脸。
“哟,大人您怎么亲自来了?这等小事……”
“你说这是摔死的?”
苏夜指着尸体,脸上浮现出一种耐人寻味的神色。
他之前还在猜测,是哪一方势力急着下手试探了,结果手下却告诉他是意外?
此事或许是意外,但在这种时候,他不得不谨慎再三。
“这……南城这种事儿多了去了。喝醉了酒,脚下一滑,脑袋磕在石头上,人就没了。每月都要抬出去好几个。”
李头赔着笑,眼神却有些飘忽,好似藏着什么秘密。
苏夜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也没有揭穿。
而是自己走到那具尸体旁边,蹲下来仔细查看。
他不太擅长验尸,但擅长杀人。
尸体已经僵硬,依照僵硬程度再加上现在的天气,这家伙的死亡时间应该在昨夜子时到丑时之间。
看起来的确是个意外。
苏夜依然没有轻易做出判断,这时,他忽然发现一个奇怪的事情。
死者的右手紧紧握着,似乎抓着什么东西?
他连忙掰开一看,对方的掌心里竟然有一团黑色的墨迹?
而且,指甲缝里还嵌着些暗红色的粉末,还有几丝极细的粗麻纤维。
奇怪?这些痕迹是从哪里来的?
苏夜伸手探入死者怀中,摸索片刻,掏出半块玉佩。
玉质低劣,雕工粗糙,是个鱼形,边缘有断裂的痕迹。
这就更奇怪了!
如果要杀人灭口,自然要毁掉一切痕迹。
按照发现尸体的时间来算,对方有着充足的时间,一把火直接烧了也更省事。
但却没有,反而留下那么多奇怪的痕迹,就好像不怕人发现一样。
难道这真是个意外?所以才没有人毁尸灭迹?
又或者说,对方不仅不怕发现,甚至还故意让他发现?
这就是对方设下的棋局吗?
“这东西,哪来的?”
苏夜把玉佩举到那个哭泣的妇人面前。
妇人抬起头,泪眼婆娑。
“民妇……民妇不知道。当家的不戴这东西,他也买不起……”
“你当家的是做什么营生的?”
“他叫吴老栓,是个读过书的,平日里帮街坊写写信,给铺子抄抄账本,老实本分,从不惹事。”
抄账本?
苏夜看着死者手心的墨迹。
“最近他有没有什么反常?”
妇人想了想,抽泣道:“前些日子,他说接了个大活,能挣不少钱。确实往家里拿回过二两银子,还给小儿子买了块麦芽糖。可昨天出门后,就再也没回来……”
苏夜站起身。
指甲里的红粉末,是南城特有的红砖屑。
粗麻纤维,通常来自运货的麻袋。
一个抄账先生,半夜去搬砖扛麻袋?
“正雄。”
苏夜喊了一声。
“把现场看好,谁也不许动。王伯,去请仵作。”
李头在旁边插嘴:“大人,这仵作住在北城,路远,怕是请不动……”
“请不动就绑来。”
苏夜瞥了他一眼,语气平淡。
李头缩了缩脖子,不敢再吭声。
……
回到衙门。
刘正雄把刀往桌上一拍,气得满脸通红。
“大人!刚才我让人去打听了!那个吴老栓前天在千金台后巷,跟泥鳅帮的一个小头目吵过架!”
“那人绰号‘秃尾蛇’,是个狠角儿。有人看见他推搡吴老栓,还说什么‘再不还钱就要你的命’!”
“这不明摆着吗?肯定是被逼债打死的!咱们直接去把那秃尾蛇抓回来,大刑伺候,我就不信他不招!”
苏夜坐在案后,看着地图上标注出的几个红圈。
千金台,泥鳅帮,废巷。
三点连成一线。
果然,二皇子给他的情报不是无的放矢,标注的都如此清楚。
看来这家伙应该早就已经知道了其中的内情。
可是那时候,吴老栓还没有死呢,对方又为何准备的如此充分?
还是说,这本身就已经是计划好的事情?
如果真是这样,那就有意思了。
对方的目标绝对不是什么吴老栓,说不定就是苏夜自己,甚至是说,又是几个大人物在背后斗法。
想到这里,苏夜不禁弯起嘴角。
这些家伙给他设好了棋局,他又怎能不去?
更何况,棋局已经布下,就算他不想去也不得不去。
既然如此,那就好好玩一玩吧!
苏夜回过神来,摇头否决了刘正雄的提议。
“抓人容易。”
“抓回来之后呢?秃尾蛇可以说是因为债务纠纷,推搡间吴老栓失足摔死。顶多判个误杀,流放几年,甚至花点钱就能捞出来。”
“而且,这一抓,就打草惊蛇了。”
“泥鳅帮只是手套,千金台才是那只手。吴老栓手里的墨迹,指甲里的东西,还有那块玉佩,说明他死前干的活,绝不是简单的欠债还钱。”
苏夜站起身,解下腰间的官印和佩刀,扔给刘正雄。
“那咱们就这么干看着?”刘正雄急道。
“谁说干看着?”
苏夜从角落里翻出一套破旧的灰布短打,那是他早就准备好的。
他又抓起一把煤灰,在脸上、脖子上胡乱抹了几把。
转眼间,那个威风凛凛的副指挥使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落魄潦倒、满脸风霜的南城流民。
“你留在衙门,稳住那几个老油条,装作咱们要按规矩查案的样子。”
苏夜把沉渊剑用一块破布层层裹好,背在身后,像是一根烧火棍。
“我去泥鳅帮的地盘转转。”
……
南城码头。
这里是泥鳅帮的地盘,也是整个南城最乱的地方。
几十艘破旧的货船挤在岸边,苦力们喊着号子,扛着沉重的麻袋在跳板上穿梭。
苏夜混在人群里得到了很多消息。
其中大部分都是那些苦力们的抱怨生活艰苦,过不下去,或者又克扣工钱的事情。
也有些是哪里的娼妓更漂亮,技术更好。
甚至还有些人在偷偷计划,要去某艘船偷点东西倒卖。
这些消息大多都没有多少价值。
但在他耐心坚持下,也总算得到了一些有用的情报。
“听说了吗?那个抄账的吴老栓死了。”
“唉,也是个倒霉蛋。染上了赌瘾,在千金台欠了二十两印子钱。那地方的钱是好欠的?利滚利,这辈子都别想还清。”
一个缺了大门牙的老酒鬼神神秘兮兮地凑过来。
“还不上钱,就被泥鳅帮抓去‘干活抵债’呗。我前几天半夜起来撒尿,看见吴老栓被几个人押着,往西边的红砖库房去了。”
“红砖库房?那不是废弃好久了吗?”
“这就不知道了。不过那吴老栓前几天看着就不对劲,跟我喝酒的时候哆哆嗦嗦的,说什么‘这账不能记,记了要掉脑袋’。”
苏夜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靠在一旁,可是听到这些话,心里却忽然一凛。
对上了!
他那个吴老栓的身上就发现了疑似红砖头留下的粉屑。
泥鳅帮竟然也有一个红砖做的库房。
也就是说,吴老栓应该是在那个红砖库房里见到了什么东西?
所以才引来了杀身之祸?
究竟是什么账?泥鳅帮的人又在做什么?
或者说,这处红砖房就是背后那些人给他安排的舞台吗?
看来,自己应该去看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