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9月20日,下午燕京功德林。秋日的阳光透过功德林院子里的老槐树,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下午三点,几辆吉普车驶入功德林大门,没有鸣笛,安静得反常。
刘广志所长早就接到通知,穿戴整齐在院子里等候。车停稳后,第一辆车上下来几个人,中间那位身材高大,穿着洗得发白的灰布中山装,头发向后梳着,手里夹着一支烟。
正是先生。
刘广志快步上前:“首长,您来了。”
先生点点头,环视院子:“这里关了多少人?”
“两百三十七人,主要是原国民党军级以上将领。”
“条件怎么样?”
“按您和中间的指示,伙食按师级标准,每天有学习时间,可以读书看报。重病号有医生定期检查。”
先生吸了口烟:“带我去看看小表弟。”
刘广志一愣:“小表弟……他情绪不太好,上个月还闹绝食。”
“我知道。”先生把烟蒂扔在地上,用布鞋碾灭,“他是我表弟,我去看看。”
小表弟正在菜地浇水,看见先生,动作停了一下,然后继续浇水,仿佛没看见。
先生笑了笑,走过去:“表弟,还在生气呢?”
小表弟是先生的表弟,文天祥的二十三世孙,黄埔四期毕业,曾是共和党员,参加过南昌起义,后来脱党加入国民党,官至徐州“剿总”前进指挥部副参谋长,淮海战役中被俘。
“不敢。”小表弟头也不抬,“现在是阶下囚,哪敢生先生的气。”
先生蹲下来,也不嫌地上脏:“咱们表兄弟,几十年没见了。上次见面还是……1927年?在江城?”
小表弟终于抬起头,看着先生:“1927年8月,你要去三湘组织秋收起义,我去南昌参加起义。你劝我跟你走,我没听。”
“是啊,”先生点头,“你要是当时跟我走,现在可能是开国将军了。”
“那不一定。”小表弟冷笑,“跟你走的人,后来死了多少?瞿秋百、方志民、刘志单……还有我亲哥哥文宾,死在长征路上。我要是在赤军里,可能早就死了。”
这话说得尖锐。旁边的刘广志脸色一变,想上前制止,先生抬手拦住。
“战争总要死人。”先生平静地说,“国民党那边死得少吗?抗战死了多少将军?内战又死了多少?你算过吗?”
小表弟语塞。
“我不是来跟你争论谁对谁错的。”先生站起来,“我就是来看看你。听说你在功德林表现不错,爱读书,爱学习。这很好。”
“学习有什么用?学了也是战犯。”
“战犯是暂时的。”先生说,“华夏需要各方面人才。你懂军事,懂政治,还懂点外交——听说你在军统时跟美国人打过交道。这些将来都有用。”
小表弟盯着先生,眼神复杂。他知道这个表哥的能耐,也知道共和用人的气度。傅作一、程倩、陈明人……这些起义将领都得到了重用。可他不一样,他是被俘的,而且曾经是共和党员后来脱党,这在共和看来是“叛徒”。
“先生,”小表弟终于开口,语气缓和了些,“我只有一个请求:如果我出不去,让我死得体面点。不要公审,不要游街。”
先生笑了:“你想多了。华夏不搞那一套。好好改造,将来会有出路。我先生说话算话。”
他拍了拍小表弟的肩,转身离开。走了几步,又回头:“对了,你母亲还在三湘老家,身体还好。我已经让人照顾了。”
小表弟身体一震,眼眶突然红了。他低下头,继续浇水,但手在微微颤抖。
先生走向东院,李宇轩的房间。
房门开着,李宇轩正在看书,听见脚步声抬起头。看见先生,他愣了一下,然后缓缓站起身。
“人明。”
“老师。”先生站在门口,微微躬身——这是学生对老师的礼节。
李宇轩做了个请的手势:“进来坐。”
先生走进房间,打量了一下:书桌、书架、床、洗脸架,简单但整洁。书桌上摊着几本书,他瞥了一眼——《孙子兵法》《战争论》《共和宣言》,还有一本英文版的《大地》。
“老师还在用功。”先生在椅子上坐下。
“闲着也是闲着。”李宇轩给他倒茶,“你怎么来了?日理万机的。”
“再忙也得来看老师。”先生接过茶杯,“当年在星城第一师范,您给我们讲世界军事史,一讲就是一下午。那些课,我至今记得。”
李宇轩笑了笑:“那时你总是坐在第一排,问题最多。”
“是啊,”先生回忆道,“我问您:为什么华夏老是挨打?您说:因为落后,因为分裂,因为没有现代化的军队。我说:光是军队现代化够吗?您说:不够,还要政治清明,经济发达,人民团结。我说:那得革命。您说:革命会流血。我说:不革命流更多血。”
两人都笑了。那是1914年的对话,35年过去了。
“您当年觉得我太激进。”先生说。
“是有点。”李宇轩点头,“但后来我想通了,华夏那样子,不激进改不了。只是没想到,最终走通这条路的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