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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气射斗录》

    大宋熙宁七年秋,嵩岳叠嶂间,苏子瞻青衫竹杖,独行于龙潭瀑下。银练垂天,雪虬乱舞,藤缠危石,芦荻接云。本欲访少室山隐士陈季常,不遇,遂转至少林下院栖禅寺。

    住持佛印闻马蹄至,芒鞋迎出山门。是夜,素斋清茗,竹月当窗。二人禅锋对机,子瞻连饮七盏桑落酒,佛印忽指西壁:“学士观此四句何如?”

    烛光摇曳处,蝇头小楷如铁画银钩:

    酒色与财气,深藏四面墙。

    谁翻尘界外,未百亦安康。

    子瞻抚掌:“好个‘四面墙’!然某有四句不同。”取笔蘸残墨,就经案挥洒:

    酒醉少英豪,色迷非是高。

    财邪无可取,气顺气消逃。

    佛印合十:“学士斩钉截铁,犹见乌台狱中气骨。”子瞻掷笔大笑:“不如和尚圆融!”

    更深辞去,子瞻乘醉题诗方丈壁,墨渖淋漓竟透板三分。佛印目送其背影没入晓雾,轻叹:“墨气射斗,恐惹天瞩。”

    二

    九月戊寅,神宗幸嵩山沃野。金吾肃道,凤辇经栖禅寺暂歇。帝见壁上新墨,驻跸观之。时王安石随驾,见“酒色财气”四字诗,须发微颤。

    “苏子瞻尚在洛阳否?”帝忽问。

    王珪趋前:“苏轼谪黄州已赦,现居汝州团练副使。”

    神宗指尖轻叩诗板:“此四句,卿等可和之?”

    蔡确方欲开口,王安石已出列:“臣有俚语奉和。”不假思索,声震殿宇:

    无酒不成礼仪,无色路断人稀。

    无财民不奋发,无气国无生机。

    群臣悚然。此诗与苏轼之论,恰似阴阳两极。神宗默然良久,忽命内侍拓下二诗:“携归禁中细观。”

    是夜,御帐灯明至三更。内侍见帝以朱笔圈改苏轼诗句,将“气顺气消逃”改为“气国气如潮”,又抹去,终掷笔长叹。

    三

    佛印得密报,知天子观诗,急遣小沙弥往汝州。然苏轼已应文彦博之邀,赴洛阳赏菊去了。

    秋雨连旬,栖禅寺古柏滴翠。这日未时,一青帽老者叩寺,自言东京茶商,求观名胜。佛印亲引至方丈室,那人凝视壁上诗痕,忽以指抚苏轼题字:“墨气犹温,此人肺腑皆透纸背。”

    佛印合十:“檀越亦知墨气?”

    老者转身,目中精光乍现:“朕…真想知道,这苏轼之‘气顺气消逃’,与王安石之‘无气国无生机’,和尚以为孰是?”

    佛印手中佛珠骤停。

    四

    雨敲窗棂,茶烟袅袅。佛印烹泉注盏:“陛下此问,如问剑利抑或剑鞘利。苏学士见个人之气象,王相公见国家之气象。然气象气象,有气乃有象。譬如眼前茶烟,”他指白雾盘旋,“无形无质,却能载香,能暖手,能动人睫。”

    神宗倾身:“和尚是说,气在形先?”

    “气在形中,如墨在笔中。”佛印指壁上苏轼墨迹,“陛下看这‘财’字最后一捺,如刀出鞘,是谪居黄州时郁气;这‘色’字上窄下宽,是念及夫人王弗早逝之痛气。墨气即人气,人气即世气。”

    帝默然,忽问:“苏轼诗末原有‘访友嗟无遇,东坡独自游’,今壁上无此句?”

    佛印微笑,引帝至经橱,抽出一卷素绢。但见十四字跃然:

    访友嗟无遇,东坡独自游。

    笔意萧散,与前诗峻切截然不同。佛印道:“此是学士去晨补题,命僧磨去壁上旧名。彼言‘诗可示人,心事不必示君’。”

    神宗抚绢良久,袖之而去。临行忽问:“佛印禅师原诗‘未百亦安康’,百字何指?”

    山门外车马已动,佛印声随雨至:“百年之身,百年之世,皆在其中。”

    五

    元丰八年春,神宗大渐。召三子赵煦至榻前,授一锦匣:“俟可为时启之。”

    哲宗元祐元年,太皇太后高氏垂帘,苏轼还朝。是年上巳,开封府尹钱勰设曲江宴,新旧党人皆至。酒酣,钱勰指屏风四扇:“今有佳题——仍以‘酒色财气’为韵,请诸公续貂。”

    吕大防、范纯仁等各有题咏,至苏轼,提笔却悬腕不语。忽有内侍捧匣至:“太后赐苏学士润笔。”

    启之,乃十年前栖禅寺素绢,其上新裱一纸,竟是神宗御笔:

    酒是民膏血,色乃国之嗣。

    财为政斧斤,气作天行健。

    纸角有蝇头朱批:“介甫见国,子瞻见人,朕见天子。”

    苏轼掷笔,竟不顾礼仪,直奔大相国寺。佛印正在菜园锄地,闻脚步笑而不语。苏轼气喘:“和尚早知今上留有…”

    “老衲只知墨气会散,诗文会长。”佛印指畦中菜,“犹这种子入土,三年不发,遇春雨则苗生。当年陛下三更拓诗,五更问禅,所种之因,今结果矣。”

    六

    元祐八年,高太后崩,哲宗亲政。绍圣元年,苏轼再贬惠州。南下过嵩山,重访栖禅寺。壁上诗痕已渺,唯见新泥。

    寺僧言:“王相公临终前一年,曾独来寺中,坐对空壁终日。去时命以灰浆平之,曰‘留白以待来者’。”

    苏轼怅然,索笔题柱:

    旧墨已随风雨去,新苔犹上石阶来。

    酒色财气四面墙,人在墙中作蚊雷。

    掷笔大笑,笑声震梁尘簌簌。夜宿寺中,梦神宗着道服携王安石来,三人对坐饮茶。帝指王安石:“此倔相公。”指苏轼:“此憨学士。”又自指:“此笨官家。”相视大笑而寤。

    晨起辞行,小沙弥递一布包:“此佛印师祖圆寂前所留,嘱十年后付公。”

    开视,乃半片焦纸,隐隐有字:

    谁翻尘界外

    残边似有火焰痕迹。沙弥曰:“闻是元丰七年雷火焚经楼,师祖独抢此纸出。”

    苏轼南望惠州路,忽悟“未百亦安康”之谶——自熙宁七年至今,恰二十三年。而神宗驾崩,亦在元丰八年,年三十有八。

    七

    建中靖国元年,苏轼北归。六月至金陵,见王安石旧宅蒿草没径。七月至常州,一病不起。

    弥留之际,子苏过展焦纸于榻前。苏轼目忽明,指“谁翻尘界外”五字,喃喃欲语。过附耳,闻父言:

    “翻…非翻转之翻,乃翻译之译…尘界外…另有文字…”

    声渐杳。是夜有星坠于太湖。

    八

    靖康二年,金兵破汴京。内侍携秘阁文物南遁,一箱坠入长江。渔人网得残卷,有《嵩岳诗案录》数页,载:

    “…帝拓诗归,悬于寝殿。每有决断,必观之。尝语王珪:‘苏轼见人欲,介甫见人需,朕见人畏。人欲可抑,人需当应,人畏…’余字漫漶。”

    又有一页朱批:

    “…佛印老猾,早窥天机。彼‘四面墙’者,非仅戒世,实喻四诗如四面墙,围出中间空白。然空白处有何物?朕思十年方悟:空白处乃观诗之人。人在诗外评诗,犹在墙外说墙;及入诗境,方知自身已在墙中。呜呼!苏轼在墙中骂墙,介甫欲拆墙筑城,朕…朕乃粉墙之人也。”

    末页有裱补痕迹,隐约见三行小字,似女子手笔:

    此案当结于百年后

    墨气散作山河色

    四句诗成四面风

    下钤“宣仁阁”印——乃高太后遗墨。

    尾声

    今登封嵩阳书院,有古碑四方,分刻四诗。然第三碑(苏轼诗)“气顺气消逃”之“逃”字,竟作“潮”,斧凿之痕犹新;第四碑(王安石诗)“无气国无生机”,“机”字石脉独异,似经雷火。

    守院老人言:康熙年间雷击碑顶,“机”字裂而复合,现龙纹。又传月明之夜,四碑投影交叠处,隐有第五诗浮动,见者不能记,唯记末句“月在千峰外”。

    或问佛印“未百亦安康”究竟,老人指碑前古柏:“此树植于熙宁七年,今九百岁矣,犹青。”复指自己:“老朽九十有三,尚能饭。”拄杖一笑,露残齿如星。

    暮色四合,墨气氤氲,四碑渐渐没入苍茫。远处少林晚钟响起,惊起群鸦,绕柏三匝,投入北面太室山深处——彼处崖间,有未代嵩阳书院山长新题摩崖,正对千年古瀑:

    银虬犹泻雪

    墨气已成龙

    谁翻尘界外

    云散月当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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