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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泼墨燕莺记》

    崇祯年间,金陵有寒士名柳文墨,居乌衣巷尾陋庐。檐角蛛丝悬月,窗棂纸破漏风,唯案头松烟墨、紫毫笔,与一盆素心兰相伴。是年隆冬,金陵雪深三尺,文墨呵冻誊抄《昭明文选》换米,忽闻叩门声如碎玉。

    一、陋庐寒,温玉秀

    门外立一少女,青布棉袍已透湿,怀中紧抱锦袱,睫上凝霜,唇色胜雪。身后老仆颤巍巍道:“我家小姐避仇家追踪,求借檐下暂避。”

    文墨侧身让人,拨旺炭盆。少女解袱,内裹古琴“清商”,桐木岳山已有冰痕。忽抬眸问:“君可识琴?”

    “略通嵇康《琴赋》。”

    少女展颜,十指抚弦,奏《梅花三弄》。琴声如暖泉破冰,陋室生春。曲终自陈:“妾名苏琬,姑苏人。家父获罪下狱,仇家欲夺此琴,此琴乃母亲遗物。”

    文墨添茶不语,见曙色透窗,照她鬓边水珠如星。苏琬忽指壁上条幅:“此《燕莺语》残谱,君从何得?”

    “市集废纸堆中拾得。”

    “此为前朝乐师绝笔,”苏琬眼中光华流转,“妾能补全。”

    自那日起,乌衣巷尾时有琴声。文墨卖文所得尽换银霜炭,炭火映得苏琬双颊渐润。她补谱至“流云叠嶂”段,总觉滞涩。元夕夜,文墨观灯归,携回半阙胭脂斋词谱:“可是此解?”

    苏琬对照抚琴,忽如云开月明,笑道:“君从何处得来?”

    “秦淮河画舫,与乐工赌酒赢的。”

    四目相对时,窗外爆竹震天,炭火爆出新星。老仆在灶间煮汤圆,白气氤氲如帐。

    二、消遣乐花酒

    开春后,文墨得应天府文书房抄录之职。每日卯时点卯,戌时归家,总见灯下温着饭菜,琴几拭得光亮。苏琬渐露本色——能辨唐宋古墨,知宣德青花釉色,尤擅以琴音摹写四时。清明雨日,她奏“润物细无声”;立夏熏风,弦上有“麦浪叠金”。

    端午前,文墨领俸银三钱,沽酒路上见绒花铺子,鬼使神差买支玉簪。归家见苏琬正糊新窗纸,鬓边汗湿,递簪时竟口吃:“路上…捡的。”

    苏琬对水照影,忽然落泪:“家母遗簪与此一般无二。”

    是夜二人对酌雄黄酒。苏琬醉颜酡红,忽道:“君可知我真实来历?”原来其父乃苏州织造局司库,卷入宫中绣品流出一案。仇家非为夺琴,实为寻其父藏匿的账册。

    “账册何在?”

    “在琴腹,”苏琬抚琴,“然开启需两钥:一为我母玉簪,一为…懂《燕莺语》全谱之人。”

    文墨取簪细观,簪头旋开,内藏寸长铜匙。苏琬破琴腹,取账册时指尖微颤。册中记满古怪符号,实为前朝乐谱暗码。二人对照《燕莺语》破译,竟涉辽东布防、漕运关卡诸多阴私。

    “此物当献魏国公否?”苏琬惶然。

    “魏国公与令尊案有涉,”文墨铺纸研墨,“当誊抄副本,原本送南京国子监祭酒。祭酒刚直,且曾受令祖父恩。”

    三更烛尽,窗外蛙声如沸。苏琬倦极伏案,文墨取衣欲披,见她眼角泪痕未干,指尖停在半空。老仆咳嗽声起,终是轻轻覆上薄衾。

    三、三载殊常

    账册送出后第七日,有黑衣人夜探。文墨以砚台击退,臂上见红。苏琬撕裙摆包扎,手抖如风中秋叶。自此她每夜抱琴卧于外间,曰:“琴在人在。”

    国子监祭酒上奏三月,京师方有回音。其间文墨升任典簿,苏琬在秦淮河畔“流音阁”授琴。金陵子弟慕名而来,见女先生素衣布履,授琴时言“琴为心音,非媚人之器”,皆肃然。

    第三年惊蛰,苏琬父案昭雪。敕令到时,她正教孤女抚《猗兰操》。宣旨太监尖嗓念罢,满堂学徒欢呼,唯苏琬怔怔望向门外——文墨拎着新笋、一刀五花肉,呆立春雨中。

    是夜,老仆烧满桌菜。苏琬换上新裁的柳色襦裙,斟酒道:“家宅发还,后日…当归姑苏。”

    文墨举杯:“当贺。”

    “贺什么?”

    “贺沉冤得雪,贺…贺…”终未成言。

    更鼓三响,苏琬忽道:“账册破译那夜,君为何不问我玉簪之秘?”

    “君子不窥人私。”

    “若我愿说呢?”她眼中烛光跳动,“母亲临终言,此簪须赠可托终身之人。那人需识《燕莺语》,因母亲谱此曲时寄愿——不求富贵,但求知音。”

    四更梆子响时,文墨轻声道:“我俸禄仅够温饱。”

    “我善理财。”

    “陋室仅方寸地。”

    “心宽则天地宽。”

    五更鸡鸣,曙光染窗。苏琬以簪为笔,在积尘琴案写:“愿为燕与莺,朝暮相和鸣。”

    四、双喜盈门

    苏琬返苏三月,文墨收姑苏来信十余封。首封言老宅修缮,次封说清理旧仆,再封提商铺重开…末了总附一句“金陵雨多,勿忘添衣”。

    第七封信至,仅有红笺,上书:“秋桂香时,可来尝蟹否?”

    文墨告假十日,抵苏州那日,苏家正门大开。老仆迎出,低语:“小姐拒了七家媒人。”

    苏琬立在满院金桂下,着胭脂红褙子,笑问:“典簿大人是来查案?”

    “来…尝蟹。”

    是夜,蟹肥酒酣时,苏父召文墨书房叙话。老人抚账册抄本:“贤侄可知,此物本可换五品官身?”

    “小侄志不在此。”

    “志在何处?”

    “在乌衣巷陋室,在《燕莺语》末章,在…在令嫒琴声中。”

    老人大笑,取鸳鸯礼书:“金陵国子监恰有缺,贤侄可愿往?琬儿说,她舍不得秦淮河灯火。”

    婚事定在腊月。文墨回金陵那日,苏琬送至枫桥,忽道:“其实《燕莺语》末章,我早已补全。”

    “何时?”

    “初见那日,见君灯下为我补衣时。”

    五、银烛照金袖

    腊月十八,乌衣巷前所未有热闹。国子监同窗、流音阁琴生、巷口卖花妪、裱画匠,挤满陋室小院。喜轿临门时,天降细雪。

    苏琬出轿,不戴凤冠,只簪那支玉簪。拜堂无高堂,朝北拜苏州方向,朝南拜秦淮河水。合卺酒是雄黄酒——老仆说:“初见那日剩的半壶,埋桂花树下三年了。”

    洞房即书房,红烛映满架典籍。苏琬卸妆时,文墨展开卷轴:“新婚无以为赠,补全《燕莺语》贺卿。”

    谱末添一行小楷:“燕语莺啼,不如此心同频;金徽玉轸,何若十指环钩。”

    苏琬抚谱良久,忽从箱底取红绸包裹之物。展开是两方砚:一为歙砚“眉子纹”,一为端溪“鹧鸪眼”。

    “家传双砚,名‘燕砚’‘莺砚’,”她研墨,墨香满室,“自今日始,君作文章,妾谱新声。”

    六、绿肥红瘦

    十年后,崇祯帝自缢煤山。金陵建立弘光朝廷,仍重歌舞。此时柳文墨已任国子监司业,苏琬“流音阁”有女弟子三百。

    端午宫宴,召苏琬抚琴。马士英当场命谱《良宵引》贺阮大铖寿。苏琬置琴而起:“妾技拙,恐污贵耳。”拂袖而去。

    当夜,夫妻对坐无言。文墨忽道:“扬州已破。”

    “我们走否?”

    “走,”文墨收砚,“去黄山。听说云谷寺缺抄经人。”

    “琴呢?”

    “青山皆琴台。”

    清兵破金陵那日,乌衣巷空无一人。唯陋室墙上留条幅,墨迹犹新:

    “燕莺语·终章

    陋庐春风温玉魂

    泼墨处

    皆是知音痕

    十指同心砚

    绿肥红瘦又一轮

    山河破

    此曲寄乾坤”

    后黄山樵夫传言,云谷寺后山时有琴声,如燕语莺啼。有香客说,曾见一对夫妇,在始信峰顶展卷泼墨,墨迹飞入云海,化雨润江南。

    而那部《燕莺语》全谱,竟从清宫流出,扉页添了行满文小字:“顺治三年,得自金陵废宅。曲中燕莺,不知所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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