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初破云层,洒在药语堂前的青石阶上,映出一道纤瘦却挺拔的身影。
云知夏立于高台之上,一袭素白药袍未绣纹饰,只在袖口滚着一圈金丝边——那是“药语堂主”的唯一徽记。
她眉目沉静,眸光如刃,扫过下方近百名弟子。
这些人中,有断指者、盲眼者、聋儿、跛足者,甚至还有被药火毁去半张脸的弃医。
他们曾是世人眼中无用的残躯,如今却被她聚于此地,教以“共情诊法”——一门不靠手眼耳鼻舌,而靠心与药共鸣的逆世医道。
风拂过殿前铜铃,叮当轻响。
她缓缓抬手,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针,钉入人心:“今日不考手巧,只考心通。”
众人一怔。
随即,她挥袖一扬,九名执事弟子抬出三十六味药草,尽数置于中央石台。
那些药材形态各异,有的枯黄如柴,有的泛着诡异紫光,更有几株散发出淡淡的腥甜之气,令人闻之头晕目眩。
“七步断魂引”,便是藏于其中。
此毒无色无味,却能潜伏七日,发作时血脉逆行,七步之内必死无疑。
更难的是,它常借其他药材掩藏踪迹,需极细微的感知才能察觉。
“谁能以非常之法,辨出此毒所在,”她目光冷锐,“便入内堂,学‘共情诊法’真传。”
话音落下,全场哗然。
有人冷笑:“连手指都没有,怎么抓药?怎么切片?”
也有年长药师摇头:“医者贵在手稳心细,这般荒诞考核,岂非取笑?”
然而就在这喧嚣之中,一道苍哑之声响起。
“我来。”
众人回头,只见根僧拄着一根铁拐缓步而出。
他左腿齐膝而断,平日以木桩代足,行走时咯吱作响,如同枯枝折裂。
此刻他却走得极稳,每一步都像是踏在命运的节点上。
他走到石台前,不取笔,不取纸,只是从腰间解下一个陶瓶,倾倒出浓黑药汁,泼于青石地面。
然后,他抬起残肢,将断口处包覆的麻布缓缓揭开——露出截面平整却早已愈合发暗的骨节。
下一瞬,他竟以那截断腿为笔,蘸着药汁,在地上一笔一划写了起来!
歪斜、颤抖,却不曾停顿。
《毒理纲要·卷三》一字一句浮现——
“凡剧毒者,必留形迹。或气浮于表,或性藏于络,或震频异于常药……”
字不成体,却义理清晰,条分缕析,竟将“七步断魂引”的五种伪装形态尽数列出,并指出其最易混入的三种药材:灰叶草、赤苓根、乌心藤。
台下寂静无声。
连那些讥讽之人也张口结舌。
云知夏凝视着地上的字迹,良久,轻轻颔首:“根僧,你不用手,却比千百双健全之手更懂药理。因你所书,非字,而是心声。”
她抬手一召,空中忽现一道金线流转,缠绕于根僧断腿之上,隐隐渗入骨髓——那是“共情诊法”的第一重引契,唯有真正与药共鸣者方可承受。
根僧身体微颤,额头渗汗,却咬牙未退。
他知道,这一线金芒,不是施舍,是认可。
紧接着,小愈蹲到了药堆旁。
这孩子天生失聪,自幼被遗弃山野,靠嗅觉与触觉辨识百草。
云知夏收她入门时曾说:“耳不能听,便让大地替你听。”
此刻,小愈闭目蹲地,双脚轻轻翻动药草,脚趾灵活如手,每一次触碰都极轻、极准。
忽然,她动作一顿。
右脚猛地勾起一株不起眼的灰叶草,高高挑起,随即整个人向后急退三步,脸上现出惊惧之色。
她张了张嘴,无声地说:它在尖叫……
云知夏接过草叶,取出银针剖开叶脉夹层——刹那间,一丝近乎透明的黏液溢出,遇空气即凝成霜状结晶。
“影蛛毒。”她眸光骤冷,“与断肠兰同源,但更寒、更隐,若非深入叶络,绝难发现。”
她看向小愈,眼中难得浮现一丝温意:“聋者听不见人言,却能感知百药震频。你的脚底,比千百双眼睛更清明。”
小愈咧嘴笑了,露出缺了一颗的门牙,蹦跳着拍起手来。
最后,轮到白枯禅。
他曾是药墟中最年轻的守炉人,因一次炼药失控,半身被药力侵蚀,皮肤青灰溃烂,行走如朽木摩擦。
多年来,他自认废人,只愿默默守炉,赎昔日之罪。
此刻他迟疑上前,望向那尊正在煨药的青铜古炉,炉火幽蓝,药香氤氲。
他沉默片刻,忽然解去外袍,露出半边泛着药斑的躯体,一步步走近炉壁。
然后,他将溃烂的左臂贴了上去——皮肉相接,发出滋滋轻响。
他闭目,全身颤抖,似在承受巨大痛苦,却又像在聆听某种遥远的低语。
良久,他睁开眼,声音沙哑:“火候差三息……再烧,药性就焚了。”
说罢,他蘸指尖之血,在炉壁划下三道刻痕。
云知夏亲自开炉查验——药汁正呈琥珀色,沸腾在即,若再过三息,便会焦苦散性,前功尽弃。
她抬眸,直视白枯禅:“你不是残躯。”
她一字一顿,声音响彻大殿:“你是活的药尺。”
她取出一枚漆黑令牌,上刻“守”字古篆,郑重交予其手:“从今日起,你为药语堂首任‘守炉令’,掌三百六十炉火生灭。”
白枯禅跪地接令,肩头剧烈起伏,终是伏地叩首,泪流满面。
就在此时——
忽有弟子惊呼:“师姐!药墟边缘传来异动!安神草区……数株灵草无故枯萎!”
众人哗然转头。
云知夏眉峰微蹙,尚未开口,小愈已赤足奔至檐下,双足猛然踩上地面。
她浑身一僵,脸色骤变,猛地抬头,嘴唇颤抖着吐出几个字:
“有人在用……药魇笔。”药墟边缘,风骤然凝滞。
大地如被无形之手扼住咽喉,草木低伏,连虫鸣都戛然而止。
那几株曾泛着月白色光晕的安神草,此刻根茎焦黑,叶片蜷缩如枯掌,仿佛魂魄已被抽离。
空气中浮荡着一丝极淡的腥甜——不是毒,而是药魂哀鸣后的残烬味。
小愈赤足踩上青石的瞬间,整个人猛地一僵。
她双目骤睁,瞳孔剧烈收缩,脚底似被千针攒刺。
她踉跄后退两步,嘴唇颤抖,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是……药魇笔……有人用怨念为墨,以灵药之命为纸,写下了……假方。”
众人屏息。
她忽然抬头,眼中竟泛起泪光,一字一顿:“写的……是师父的名字!”
全场死寂。
“云知夏”三字,竟成了炼药阵眼?!
高台上,云知夏眸光一沉,寒如霜刃。
她指尖微动,袖中银针悄然滑入指缝。
有人想借天下残者之手,以共情诊法为引,将她一身药魂炼化为续命丹引——这哪是害她?
这是要剜她心火,燃他人长生路!
“好一招‘借灯焚塔’。”她冷笑出声,声音却冷得像从冰窟里捞出来,“可惜,你们忘了——我教他们的,从来不是如何听话地制药,而是如何听懂药的痛。”
她目光扫过三人——断腿的根僧、聋儿小愈、皮肉溃烂的白枯禅。
“根僧!”她喝道,“以腿为笔,书《解魇真经》第一卷,我要让天地听见正音!”
根僧不语,只将铁拐重重顿地,转身走向石台。
他撕开麻布,露出那截早已麻木的断骨,蘸起浓黑药汁,一笔一划,竟在地面刻下经文。
每写一字,断口便渗出血珠,混入墨中,字迹斑驳却力透石缝。
“小愈!”云知夏再令,“以足辨毒源,追那魇笔行走轨迹!”
小愈闭目蹲地,十趾张开如爪,轻轻贴上泥土。
她身体微微震颤,像是在承受某种无声的冲击。
忽然,她右脚猛地一勾,指向西南方向——那里,一缕几乎不可察的阴风正缓缓流转。
“白枯禅!”云知夏最后一声令下,“以皮感气,绘风脉流向!”
白枯禅深吸一口气,解开衣襟,露出半身溃烂的皮肤。
他缓步向前,将伤处迎向风来方向。
药毒蚀体多年,他的皮肤早已失去知觉,可正因如此,反而成了最纯粹的‘药感器’。
风拂过溃面,细微的温差、湿度、气流偏转,尽数被那层死皮记录。
他抬手,指尖蘸血,在空中缓缓勾画。
一道扭曲却精准的气流图逐渐成形——风绕石、穿林、折返三次,最终汇聚于药墟西南角一处废弃药井。
三人合力,一图渐显。
忽然,根僧笔下一顿,地上经文最后一句赫然浮现:“魇由心起,逆则归本。”
西南风骤转!
一道焦黑残片自天而落,如被无形之手送来,直直飘至云知夏面前。
萧临渊一步上前,袖袍一卷,将符片稳稳接住。
他低头看去,指尖忽地一颤。
那残符上仅存半句咒文,墨色暗红如血:
“……血祭可续……”
而那笔迹,苍劲中带着一丝诡异的扭曲——竟与他当年所中毒蛊的封印咒纹,出自同一人之手!
他眸色骤深,望向药墟深处那株千年药心根的方向,声音低得几近呢喃:
“原来如此……有人,想用你的命,续我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