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如纱,笼罩药阁三十六处药田。
露珠悬在叶尖,将坠未坠,却在某一瞬齐齐颤动。
紧接着,所有新抽的嫩叶仿佛被无形之手牵引,缓缓转向药阁正中央——那株半尺高的药心树苗所在的方向。
叶脉之下,金光悄然浮现,如同血脉搏动,一明一灭,与某种遥远而深沉的节律共振。
这不是风动,也不是地气流转。
这是回应。
墨二十一立于高墙暗影之中,黑袍紧贴脊背,指节死死扣住腰间刀柄。
他亲眼看着三十六名守药人接连来报,声音皆带惊惶:“大人,药株异变!不听训导,自行转向!”“叶脉发烫,触之如烙铁!”“有人听见草木低语,说……说她在回来。”
他没有回答,只是疾步奔向皇陵方向。
守碑亭外,萧临渊静立已有一时。
玄袍未整,发带松散,眼底却燃着一簇久熄的火。
他指尖仍停留在药心碑上,抚过那行尚未消散的字迹——“这次,换我来找你”。
石面微温,仿佛有血流在深处奔涌,映得他眸色幽深似渊。
“她不是要回来。”他低语,声音轻得像自言自语,却又坚定如誓,“她是已经在了。”
话音落下的刹那,墨二十一单膝跪地,气息微喘:“主上,药阁急报——军医携重伤兵至,断臂清创后突发剧毒反应,诸医束手,命在顷刻。”
萧临渊眉峰一动,未语,人已腾空而起。
风卷残雾,皇陵孤寂成空,唯有那座无字碑,在晨光初透中泛着淡淡微芒,仿佛也在等待一场复苏。
药阁内,混乱无声蔓延。
那士兵躺在竹榻上,双目紧闭,唇色青紫,四肢僵硬如铁。
断臂虽已缝合包扎,但伤口周围肌肤竟泛出诡异的青黑色,如墨汁浸染,正沿着血脉迅速上爬。
呼吸微弱到几乎不可察,仅靠胸口极其缓慢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
“不可能!”一名老医官额头冷汗涔涔,“用的是‘清创七步法’,药也是标准配比,怎会引发如此烈性毒症?”
“是不是鬼打脉?”年轻学徒声音发抖,“听说有些毒不在药里,在人身上!”
众人面面相觑,无人敢动手再治。
谁都知道,若在此刻误诊,不仅救不了人,还可能搭上自己性命。
就在这死寂之际,小春缓步走入。
她双目无光,脚步却稳如磐石。
手中握着一根细长银针,针尾符文隐隐发光,是昨夜她以心头血淬炼的最后一支引灵针。
她在树苗前跪坐下来,双手轻轻捧住泥土,掌心贴向根部。
全场寂静。
连呼吸都放轻了。
她闭目,唇瓣微启,声音轻得像梦呓:“师父……教我听。”
刹那间,药心树苗猛然一震!
叶片赤红脉络骤然亮起,金光如潮水般从根部奔涌而上,顺着她的手腕直冲脑海。
一股温流撞入盲眼深处——那一瞬,她看不见光,却“看”到了一切。
药汤在碗中翻滚,每一味药材的分子结构清晰浮现;毒素如一条漆黑毒蛇,缠绕在士兵血脉之中,不断释放腐蚀之力;它来自一味看似无害的止血草,却被某种罕见霉菌污染,遇热则活化成致命剧毒!
“加三钱紫金藤!”她猛地睁眼,虽仍不见物,声音却斩钉截铁,“去皮捣汁,冲服!快!否则心脉将在一刻钟内崩裂!”
众人怔住。
紫金藤?那是猛药,寻常剂量不过一钱,三钱足以致死!
“信她!”墨二十一忽然开口,声音冷峻如铁,“照做。”
药童颤抖着手取来药材,捣碎榨汁,混入汤药。
一勺、两勺,灌入士兵口中。
时间仿佛凝固。
第五个呼吸过去——
士兵猛然抽搐,喉间发出一声嘶哑闷响,随即剧烈咳嗽,一口浓稠黑血喷溅而出!
青痕开始退去,皮肤由墨转灰,再渐复常色。
胸膛起伏变得有力,脉象从断续微弱,转为沉稳有力。
活了。
真的活了。
满堂哗然,有人跪地叩首,有人掩面哽咽。
这不只是救人,这是破天道。
小春瘫坐在地,冷汗浸透衣衫,脸色苍白如纸,嘴角却扬起一抹近乎癫狂的笑:“我……听见了!不是草在说话,不是幻觉……是药毒在尖叫!它怕被发现,它想逃!”
她抬起手,指尖微微发烫,一道极细的金光在皮肤下游走,久久不散。
墨二十一默默注视,他取出随身密册,提笔写下一行小字:“药语非神授,乃心火引共鸣。当信者众,意可通灵。”
风穿庭院,药香浮动。
药心树苗轻轻摇曳,一片新叶悄然舒展,脉络中金光流转,宛如新生的经络正在跳动。
而在无人察觉的角落,那只残破染血的药灵蝶,静静伏于枝头,翅面血字微微发烫,仿佛即将褪去旧痕,迎接新的启示。
夜还未至,星火已燃。
火种不灭,只待燎原。夜色如墨,沉沉压向皇陵与药阁之间的长街。
风不起,云不涌,唯有药阁中央那株药心树苗顶梢,一滴露珠正悄然凝聚。
它来得毫无征兆,仿佛自虚空凝结,又似从天地尽头被无形之手托来。
月光穿过稀薄云层,在那一瞬竟微微偏折,落在露珠上,折射出一点赤金微芒。
就在露珠坠落的刹那——
“啪。”
轻响如灯芯爆裂,落地未溅,反而腾起一团幽蓝火焰。
火苗不过指尖大小,形如莲花,静静燃烧在泥土之上,既不蔓延,也不熄灭,像是守着某种古老的誓约,只为一人点亮。
与此同时,药灵蝶振翅而起。
那只残破染血的蝶翼已不见血痕,取而代之的是银粉流转,宛如星屑附体。
它绕着药心树苗缓缓飞舞,一圈、两圈……直至第七圈,翅面最后一道血字“她,快回来了”开始龟裂、剥落,化作细碎银光洒向树根。
泥土微颤,似有回应,金丝般的根系轻轻搏动,如同听见了久别的呼唤。
这一夜,小春梦入深林。
脚下是千百种药材交织成的地毯,空气里浮动着苦香、辛烈、甘润、腥涩……各种气味不再是混沌一片,而是清晰可辨,各自成音。
她听见黄连在低吟苦调,当归在轻唱归途,断肠草在暗处冷笑,而人参则如老者般徐徐吐纳天地精气。
然后,她听见了那个声音。
熟悉得让灵魂战栗:“火种不灭,我在人间千百药中。”
她猛然跪地,泪水无声滑落,“师父……您在哪?”
“不在碑前,不在梦里。”那声音温柔却坚定,如药炉中慢煨的汤剂,一字一句渗入骨髓,“在我曾教你的每一味药性里,在你手中银针的震颤里,在你听懂毒素尖叫的那一瞬——我从未离去。”
梦醒。
窗外无风,窗内烛火却轻轻一晃。
小春坐起身,指尖仍残留着梦中的温热。
她摸索着床沿,忽觉掌心一凉——一片干枯花瓣静静躺在枕畔,边缘卷曲,色泽暗褐,却是她从未见过的品种。
她以指腹轻抚脉络。
那一瞬,心口猛地一跳!
这纹理……竟与她掌心那道因引灵针反噬留下的心火纹完全吻合!
分毫不差,如同双生印记。
她将花瓣贴近鼻尖,一股极淡的香气钻入识海——那是烧尽旧躯、涅槃重生的味道,是她在昨夜救人时,脑海中闪过的某味解毒主药的气息!
“不是巧合。”她喃喃,“是回应……她真的回来了。”
而在皇陵深处,萧临渊蓦然睁眼。
他不知何时已靠碑而眠,玄袍沾露,眉宇间倦意未散,可瞳孔深处却燃起惊涛骇浪。
药心碑烫得惊人。
他缓缓抬手,指尖触及石面——刹那间,青灰色碑体竟泛起血丝般红纹,继而浮现新字,墨迹殷红如初撰,仅他可见:
“找我,不必寻魂,只须问药。”
他呼吸一滞。
五指猛然收紧,指甲几乎嵌入石缝。
三年来遍寻天下灵媒、踏破十座古墓、焚尽七十二卷通幽咒书……原来从一开始,他就错了方向。
她不在阴司名录,不在往生路上。
她在药里——在每一剂煎熬的汤方中,在每一次清创的刀锋下,在千万人赖以生存的草木根茎之间!
他霍然起身,大氅翻卷如战旗猎猎,目光穿透黑夜,直投药阁方向。
就在那一瞬,他看见——
远空之下,那株幼小树苗顶端,又一滴露珠凝成,悄然坠落,触地即燃,再化一盏心火灯。
紧接着,第三盏、第四盏……自药田四角次第亮起,仿佛星辰落地,连成阵势,遥遥呼应着他心中的执念。
火种已现,只待燎原。
可就在这天地静默、神谕将启之时——
一道急报穿夜而来,黑衣密探跪伏于宫门外,双手高举朱漆令匣:
“太医院奉旨巡查异象,明日辰时,封阁问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