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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废漕改海

    夜已深,紫禁城、奉天殿。

    朱祁钰半隐在屏风之后,从锦衣卫的一个小千户手里接过一份情报。

    那小千户想了想,又奉上一张用普通象牙打造的麻将牌。

    朱祁钰低头看了几眼,面无表情的从屏风后面转到了御案跟前,那御案之上,来自各省的奏折摞得整整齐齐,一眼望去便令人绝望。

    大太监金英见朱祁钰落座,使唤着身边的太监捧来一个精致的方木盒。

    待那太监打开盒子,里头便现出一个瓷瓶,金英小心翼翼的取出瓷瓶,来到御案跟前。

    “皇上,仙丹到了。”

    朱祁钰点了点头,摊开手掌。

    金英犹豫着将瓷瓶在他手上一抖,瓶子里立刻滚出一颗鲜红的丹药。

    朱祁钰想也没想,便将这丹药放进嘴里,又从金英手上接过温水,一口气吞了下去。

    不一会儿,他的脸上又泛起诡异的红光,整个人似乎一下子亢奋起来。他立刻从那一摞奏折里抽出一本,聚精会神的看了起来。

    金英欲言又止,站在御案边上犹豫了半天。

    朱祁钰忽然抬起目光,眼中精光一迸。

    “有事?”

    金英急忙跪了下来。

    “老奴,老奴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朱祁钰放下奏折,眯着眼看着他。

    “你跟了朕也有五年了吧,你不知道朕的性子么?讲!”

    “皇上,这仙丹不能多吃呀!贾贵妃养的那只小花猫原来一年能下两窝仔,可自从有一次那猫儿去了孙太后那儿的丹炉吃了些仙丹的铅汞药渣之后,就再也没下过仔。再说了,您一天只睡三个多时辰,这样下去,老奴只怕……”

    “金英,”朱祁钰转过头去,“以后不要在朕这儿说这种话了,朕若不是每日吃太后赐的既济仙丹提神,哪里来的精力料理那些烂摊子?”

    金英咬了咬牙,重重磕了个头。

    “皇上,您不是还有内阁么?他们可以替您分忧呀……”

    “大胆!”朱祁钰“啪”地拍案而起,把桌上的奏折“唰”地一下奋力甩到了金英的脸上,“这是你一个奴才能管的事?你也想学那个王振宦官干政么?”

    “老奴不敢!”金英委屈的淌下泪来,“老奴知道自己只是个奴才,老奴这辈子唯一的心愿,就是想多陪皇上走几年!”

    朱祁钰似乎察觉到金英的真情实意,坐了下来。

    “你知道就好,拿回来吧!”

    “老奴遵旨!”金英颤巍巍的捡起奏折,将之交还给朱祁钰。

    朱祁钰凝视着御案上的烛火,忽然叹了口气,轻声说道:“金英,你曾经问过朕,如果太宗皇帝还在世,会不会让建文皇帝活着住进紫禁城,是吧?”

    金英目光一跳:“皇上,老奴……”

    朱祁钰摆了摆手:“朕做不到,朕是真的下不了手呀。太上皇他……,罢了,你且去传少保他们过来。”

    金英欲言又止,只得讪讪去了。

    不多时,朱祁钰离开了御案,背着身子,站在一张巨大的海图前。

    商辂恭恭敬敬的站在他的面前,正在给他讲解海图。

    朱祁钰听商辂说了亚米利加,又听他说了欧罗巴和南洋,不由得微微颔首。

    “阁老对太宗很了解呀。”

    “臣以为,本朝太宗皇帝的文治武功,其实远迈唐太宗。”

    “哦,如何远迈了,说说看?”

    “他们一个注重陆权、一个注重海权,唐太宗更向北方用兵,征突厥、高句丽无不大胜之,造就了陆权的极盛,而本朝的太宗皇帝则更注重西南、东南方向的海权,他向南洋用兵,击灭海贼王陈祖义,剿除苏门答腊权臣,在他控制大洋的时代,就连倭王也主动俯首称臣,沿海捕杀自家的倭寇。”

    “为什么,因为太宗皇帝发现,历朝历代为了抵挡北方修筑长城,挡住的并非是外国人,真正的外国人是那些金发碧眼的胡人!太宗皇帝能够不拘泥于历朝历代的陆权思路,称霸大洋,实在是位雄主,未来注定是大洋的时代,只有拥有一支能够纵横南洋、欧罗巴、亚米利加的强大的舰队,才能保我大明江山千秋社稷。”

    朱祁钰背着手踱着步子,眼里流光闪动。

    “朕以为有宋以来中华日益孱弱,皆因重驭世之术,而轻经世之道。我大明虽然地大物博,可人口增长起来只怕更快,下边的穷苦百姓更是不可胜数,”朱祁钰望着那张巨大的海图,不疾不徐的说道,“只有用太宗皇帝的法子,让百姓自由迁徙,开拓四海,才能勉强将土地兼并、王朝更迭的周期推迟几代人。”

    “皇上,您真打算要开海?”

    “朕听说如今东南沿海的官儿根本不怕被罚俸禄,因为人家一年走私赚的钱可以百倍于俸禄,他们下得海,朕开不得?朕不光要开海,朕还要开疆,开辟万里海疆!朕要继承太宗皇帝的志向,为万世子孙开辟一份前无古人的基业!”朱祁钰望着那张巨大的海图,猛地一扬手,“为了实现这份基业,朕三年之内,还要废漕改海!”

    商辂一怔,立刻跪下叩了个头。

    “漕运乃是百万漕工衣食所系,当从长计议,切不可操之过急呀!”

    朱祁钰面无表情的盯着商辂。

    “从长计议……,那些为了保住漕运每年无辜丧命的黄河灾民会不会希望我们从长计议?那些欧罗巴人会不会等我大明从长计议?呵呵,自仁宗起,江南士绅便和海商开始相互勾结,费尽心机让朝廷禁海,好让他们这帮人走私赚个盆满钵满,这帮子人还让江南普种桑林茶叶,以至于连江南那些鱼米之乡也闹起饥荒,他们蠢么?他们不蠢,他们为的是趁着饥荒在江南兼并土地!为了维持这帮人的奢靡生活,这帮人高呼什么‘为民请命’!‘为天下大众发声’!‘要为正义执言’!一边又逼得朝廷不得不将手儿摊派到本就穷弱的北方山河四省,如今这帮人又要阻挠朕从海上漕运的国策了,或许用不了多久,他们就要雇佣倭寇海盗对抗朝廷了,真到了那一天,只怕是坐在这张龙椅上的都是些木匠皇帝道士皇帝傀儡皇帝了,对了,不知阁老今天的晚饭,是在哪儿吃的呀?”

    “臣……,臣是在首辅陈循陈阁老家里吃的。”商辂抬头看了一眼,见朱祁钰仍然面无表情,心里一紧,便倒豆子似的一口气说了下去,“臣吃完晚饭,陈阁老又叫来了吏部的两位主事,大家坐在一起玩了两把麻将牌,哦,我们没有赌钱,不过玩到第三把的时候,不知怎的,少了一张牌……”

    朱祁钰面无表情的伸出了手,又慢慢的摊开。

    他的手里,赫然是一张象牙制的麻将牌。

    “是不是,少了一张九筒?”

    商辂吓了一跳,这才明白了朱祁钰的手腕,立刻跪了下来。

    “皇上……,臣……”

    朱祁钰将九筒丢在他面前,又背过手去。

    “今后离那帮人远一点!金英,少保该来了吧?”

    商辂的脑门贴在奉天殿冰冷静谧的金砖地面上,他脸上、手上全是冷汗,他心里明白,刚才要是说了半句谎话,甚至是不经意的错漏了一个细节,自己这颗脑袋今天晚上只怕就要搬家了。

    便在这时,于谦应宣入殿。

    “景泰皇帝万岁,万万岁!”

    朱祁钰回过头,瞧见于少保,脸上总算露出了几分笑容。

    “廷益,你来了。”

    “皇上,您还没休息呀。”

    “朕刚服了仙丹,不用休息。”说话间,朱祁钰看了地上的商辂一眼,又转过头去,“阁老你也快快起来吧,不要叫少保看了笑话。对了,廷益呀,朕大半夜的让金英去请你过来,是想让你们俩个陪着朕一起看看当年太宗朝郑和郑公公下西洋留下的海图。”

    于谦走上前去,只看了一眼,就立刻转过头盯着朱祁钰。

    “皇上,这张图臣认得,乃是去年南洋的伊比利亚人手绘的。”

    于谦又看了商辂一眼,笑道:“这图上那些汉字的地名,必是出自商阁老的手笔。”

    “好眼力,”朱祁钰笑了笑,“少保你来看这张图的东边,朕从来没有想到,亚米利加的那块大陆竟然有这么大,而我堂堂大明居然还没有半个亚米利加大。少保你再往西边看,这儿一大片都是欧罗巴,喏,这儿就是伊比利亚,少保你可别小瞧这块小陆地,它的东边是巴塞罗那国,西边是里斯本国,你知道这个里斯本国才多大么?还没一个浙江大!”

    朱祁钰叹了口气:“可朕听商阁老说,就是这么两个小小的弹丸之国,竟然把这个天下一分为二给占了,伊比利亚东边的欧亚非大陆归里斯本国,伊比利亚西边的亚米利加大陆归巴塞罗那国,如果要照这么算,那么咱们堂堂大明,竟是这个里斯本小国的藩国!我大明以为他们是蛮夷,可再这般固步自封下去,用不了几代人,我大明就会沦为真正的蛮夷!”

    于谦默默看着朱祁钰,一言不发。

    商辂缓了口气,慢慢说道:“少保,方才晚辈与皇上议了议,想要扭转这个局面也不是不可能。第一条就是要在浙江、福建、广东沿海建造一批新的战舰,重新恢复当年郑和郑公公的庞大海军,第二条就是逐渐往这儿、这儿移民,这样的话有个几代人就能占据南洋形成屏障,如此伊比利亚人就无法再从海上威胁我大明了,江南沿海倭寇的问题也能一并解决,其实这些太宗皇帝从前经略海洋,早就已经在做了,我们现在接着做,应该还来得及。”

    “请问商阁老,建造战舰是笔不小的开支,钱从哪里来?”

    商辂犹豫了一下,指向京杭大运河。

    “废漕改海,皇上的意思是从这里入手!”

    于谦的眼中亮了一下,很快又熄灭了。天下事,三大虞,一河、二路、三官吏。历朝历代这河工漕务在朝政之中,比起整肃朝纲更为重要,至于其中各方种种利益得失之繁琐,更是盘根错节。

    “前日朝会上户部有人曾提过废漕改海,首辅和其他几位阁老的态度都很坚决,百万漕工衣食所系,这么多的人要靠运河吃饭,这的确是个不小的问题。不过为了维护这条运河,朝廷每年要拨款数百万两银子,这笔支出确实又过于庞大了。”

    商辂点了点头,又不假思索的吐出一串数字。

    “的确如此,朝廷去年拨付了四百三十三万两疏通运河。如果废漕改海,按照南京龙江船厂当年的记载,一艘四十四丈宝船的造价是三千两,郑公公的船队全盛时一共有六十三艘这样的宝船,造价一共是十八万九千两白银。”

    “当年的郑和舰队,还有大小四种规格更小的战舰,平均造价在一千七百九十两,当时建造了两百艘这样的战舰,总造价是三十五万八千两,加起来整支郑和舰队的总造价是五十四万七千两,加上水手补给等等各种的开销,每年不会超过七十万两。”

    “这也就是说,朝廷一年花费在漕运上的银子,就可以新建六支郑和舰队!只要拿出这其中的两支舰队从钱塘江这个口子入海,在海上单独从事漕运,整个京师的漕粮问题就解决了。”

    朱祁钰与于谦凝神听着商辂娓娓道来,交换一下目光。

    “商阁老,你可知如今漕船的数目是多少?”

    “一万一千六百艘,漕军二十七万八千余,这都是定额。而如今江南的税赋也基本仰仗这股力量来运输,如果……,我这儿说的是如果,如果百年之后那些欧罗巴人也拥有了一支跨洋的舰队,而我大明没有相当的海上力量,那么他们只消将舰队开进长江,停泊在镇江扬州的江面上,便能立刻截断漕运。”

    朱祁钰轻咳一声。

    “商阁老,这种说法过于耸人听闻,今后不要再提了。”

    “臣遵旨!臣以为,一旦废漕改海,柳阁老他们所说的百万漕工衣食所系反而不是最大的问题,漕运的民夫、漕船的水手、建船修船的船匠,甚至是原先漕军,完全可以在海运上重新找到生计。到时候,这些人也很容易变成移民、水手和海军,追随我大明的舰队去南洋、西洋,甚至是亚米利加大陆上,开疆拓土,一展宏图。”

    于谦死死盯着海图,他的目光仿佛要穿透海图上象征京杭运河的那条黑线。

    “商阁老一席话实在令人茅塞顿开,朝廷去年拨付了四百三十三万两,究竟有多少花在了采购石料和民夫工银上,我看很不好说,还有运河沿途的那些商行,这里头一查一牵扯,只怕那些利益相关的朝臣就会一齐炸开。如果我们陡然提出废漕改海,恐怕那些人就不光只是在朝堂上炸堂这么简单了。”

    “那就让他们来好了,朕不怕!”朱祁钰眼中闪着不屈的光,咬牙切齿的说道:“廷益呀,六年前,朕就应该趁着京城大捷的声威废漕改海扭转乾坤,如今朕再要推行这个政策,只怕就是千难万难了!唯有廷益你,当年击败也先名动天下,只有你来提这个建议,朕才能有一丝机会与他们抗衡……”

    “知其不可而为之,臣入京的那一年,就已经在家里备好了棺材!”

    “皇上,商辂也愿意助少保一臂之力!”

    朱祁钰一怔,看着两人,眼里闪出泪花。

    “好,好呀,若是废漕改海议不成,你我君臣三人,早晚黄泉再见了!”

    于谦坦然一笑:“臣于谦,领旨!”

    商辂咬咬牙:“臣商辂,领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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