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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一章:钢铁的怀抱

    “淬火之歌”的回响未绝,“706”工地已脱胎换骨。巨大的厂房钢结构如钢铁森林般耸立起来,灰色的预制墙板一块块安装到位,纵横的管道开始沿着厂房筋骨攀爬延伸,远处高耸的烟囱正进行最后的砌筑。荒凉的野狐坡,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向一座现代化工业基地蜕变。机器的轰鸣、金属的撞击、运输车辆的喇叭声,交织成一首宏大而忙碌的建设交响乐。

    然而,谢继远的眉头并未因此而舒展。厂房只是躯壳,真正的灵魂——那些精密的机床、关键的加工母机、自动化的流水线——正陆续从全国各地运抵,躺在露天堆放场或简陋的临时工棚里,等待着被赋予生命。安装与调试,这被称为“建设最后一公里”的攻坚战,其复杂和精细程度,丝毫不亚于此前任何一场硬仗。

    最大的考验来自一台代号“黄河-10”的重型龙门铣床。这台近两百吨的庞然大物,是未来加工大型军工部件的关键设备,由沈阳某重型机床厂历经数年攻关才完成制造。当它被分解成若干部分,由特制的重型平板车历经千辛万苦运抵“706”时,所有人都被其巍峨的气势和精密的构造所震撼,也感到了沉甸甸的压力。

    安装总指挥依然是秦工。他戴着老花镜,对着厚厚一摞俄文和中文混杂的安装说明书,脸上的皱纹比往日更深了。“精度要求太高了,”他对谢继远说,“床身导轨的直线度、立柱与工作台的垂直度、各轴运动的平行度……公差都是以‘丝’(0.01毫米)计算的。咱们这工地条件,温差大,灰尘多,地面微小的震动……任何一个因素控制不好,装上去也是个摆设,甚至可能把设备本身搞坏。”

    安装区域被严格隔离出来,地面重新用高标号水泥浇筑,力求平整。巨大的床身部件被数百吨的液压千斤顶和精密垫铁一点点调平、对正。秦工带领着从老厂跟来的几个顶尖钳工、刮研工,用最传统也最考验手艺的方法——涂上红丹粉,一遍遍地刮削导轨结合面,直到接触斑点均匀达到每平方英寸规定数量。汗水顺着老师傅们的额角滴落在冰冷的铸铁上,瞬间蒸发。

    谢继远每天都要在“黄河-10”的安装现场待上大半天。他不懂那些极致的精度要求背后的全部原理,但他明白,这就像父亲当年在隐秘战线上,每一次密码的校准、每一份情报的传递,都容不得丝毫差错,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他让人从后勤部门调来最好的篷布,在安装区上方搭起严密的防尘棚;协调电工班,专门为这个区域拉设了独立的稳压电源线路,避免电压波动对精密调整的影响;甚至下令,在安装最关键阶段,周围五十米内暂停一切可能产生震动的施工。

    一天深夜,谢继远巡查到安装现场,发现秦工和几个老师傅还在微弱的工作灯下,围着一根主传动丝杠发愁。丝杠的安装需要极高的同轴度,但现有的激光准直仪显示,始终有微小的偏差。

    “邪了门了,按说该调的都调了……”一位老师傅嘟囔着,声音里满是疲惫和焦虑。

    秦工蹲在地上,反复看着安装图,又用手轻轻抚摸着冰冷的丝杠轴承座,仿佛在倾听金属的诉说。忽然,他抬起头,对谢继远说:“谢指挥,我怀疑不是安装的问题。这丝杠本身,在长途运输和之前的吊装中,可能有极细微的内应力释放,导致了肉眼和普通仪器难以察觉的形变。”

    “那怎么办?难道要运回沈阳去?”有人倒吸一口凉气。

    秦工摇摇头,目光投向旁边工具架上的一排大小不一的铜榔头:“老法子,‘时效处理’加‘振动调校’。用特定频率和力度的振动,帮助它释放残余应力,回归稳定状态。但这活儿,火候掌握比刮研还难,重了可能损伤螺纹,轻了没用。”

    谢继远看着秦工眼中那种老匠人面对挑战时特有的、混合着凝重与兴奋的光芒,知道此刻任何行政命令都无济于事,唯有信任。“秦工,你全权处理。需要什么配合,尽管提。我相信你的手,和咱们‘淬火之歌’炼出来的判断力。”

    接下来的几天,安装现场时常响起一种富有节奏的、轻微的“叮叮”声。秦工亲自操刀,用包裹着软铜皮的榔头,在不同部位,以不同的力度和频率轻轻敲击丝杠和关键连接件。他闭着眼,几乎全凭手感和对金属“性格”的直觉。其他老师傅则屏息凝神,用千分表时刻监测着关键点的变化。那场景,不像是在安装一台机器,更像是在进行一场精微的外科手术,或是一次与钢铁的深度对话。

    谢继远没有打扰他们,只是吩咐食堂每天夜里送来热腾腾的面条和姜汤。他有时站在防尘棚外,听着里面传出的、富有韵律的敲击声,望着远处灯火通明的工地。父亲的黄埔佩剑静静地躺在指挥部抽屉的红布里,但他感觉,父亲的精神似乎以一种更抽象也更深刻的方式弥漫在这里——那是追求极致、不折不挠的“工匠精神”,与革命年代追求真理、不畏艰险的信念,在此刻奇妙地融为了一体。

    第七天凌晨,当秦工最后一组轻柔的敲击完成,千分表的指针稳稳地停在理论公差范围的中央时,整个安装团队爆发出压抑已久的、低沉的欢呼。秦工直起腰,长长舒了一口气,对一直守候在旁的谢继远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谢指挥,这家伙的‘筋骨’,总算顺过来了。”

    随着“黄河-10”的主电源接通,控制面板上的指示灯依次亮起,巨大的工作台在丝杠驱动下平稳滑行,运行平稳,噪音极低。初步试切一个测试件,精度完全达标。

    消息像春风一样传遍工地。这台“镇厂之宝”的成功安装与调试,极大地鼓舞了士气,也为其他设备的安装树立了标杆和信心。一台台机床、一座座炉窑、一条条管线,开始陆续在这钢铁的怀抱中就位、连接、苏醒。

    站在逐渐被设备填充的主厂房中央,谢继远环视四周。空气中弥漫着新鲜的机油味和混凝土干燥的气息。他仿佛能听到,在这些暂时静默的钢铁躯壳深处,正孕育着即将迸发的、创造的力量。这里,将不再是荒芜的野狐坡,而是共和国工业版图上,一枚即将开始强劲搏动的心脏。

    钢铁的怀抱已然张开,只待那第一声正式投产的汽笛,唤醒它全部的能量。而谢继远知道,那声汽笛,以及汽笛之后漫长岁月里的每一次运转、每一次加工、每一次创新,都将承载着父辈的理想、建设者的汗水,以及这个家族与这片土地血脉相连的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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