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试验的疲惫尚未完全消退,赵四便接到了基地指挥部的紧急通知——有一位“特殊专家”即将抵达昆仑。
风沙正紧。
临时搭建的指挥部板房里,李老亲自打来的加密电话还在桌上嗡嗡作响。
刘振华拍了拍赵四的肩膀:“老赵,收拾一下,明天下午三点到机场接人。”
“记住,这位同志身份特殊,称呼‘楚老’即可,不要多问。”
赵四心中疑惑,但多年经验让他学会不多言语。
只是当那架老式伊尔-14降落在尘土飞扬的简易跑道时,他还是被眼前的老人震撼了。
楚怀远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中山装,提着一只磨损严重的皮箱,背微微佝偻。
他看上去六十多岁,但那双眼睛——赵四从未见过那样复杂的眼神:锐利如鹰隼,却又蒙着一层深深的疲惫与戒备。
同行的保卫干事低声交代:“楚老曾在德国哥廷根大学师从普朗特,五一年冲破阻挠回国,后来……”
“运动中受了冲击。现在组织上安排他来昆仑‘参加建设工作’。”
赵四立刻明白了“保护”二字的含义。
他快步上前,接过老人手中的皮箱:“楚老,一路辛苦了。我是赵明,负责项目动力系统。”
楚怀远只是微微点头,一言不发。
起初的几天,楚老就像基地里一道安静的影子。
他被安排住在相对较好的砖房里。
那是赵四特意腾出的专家宿舍——每日三餐由通讯员送去,偶尔在基地里散步,但从不与人交谈。
有人好奇打听,赵四严厉制止:“做好自己的事。”
转变始于一个细节。
赵四在整理专家待遇清单时,注意到楚老档案里写着“有一子一女,均在西北建设兵团”。
他沉默片刻,随后找到刘振华:“我想申请让楚老的子女来基地探亲。”
“这不合规——”
“规定是人定的。”
赵四语气平静,“楚老年纪大了,家人探望能改善精神状态。”
“我以我的名义担保,一切保密措施到位。”
报告辗转上报,一周后竟意外获批。
当楚老在基地门口见到风尘仆仆赶来的儿女时,那双始终沉静的眼睛第一次出现了波澜。
儿子楚建国已是兵团连长,女儿楚卫红在农场医务室工作,三人相拥时没有太多言语,但赵四看见楚老转过身去,用袖口擦了擦眼角。
那天晚上,赵四带着一叠热障问题的初步计算数据,敲响了楚老的门。
“楚老,打扰了。我们遇到了难题,想请教您。”
赵四没有寒暄,直接摊开图纸,
“目标速度会触及热障,目前冷却方案效果有限,材料组的研究还在起步阶段。”
楚老起初只是默默看着图纸,手指在那些温度曲线上缓慢移动。
过了许久,他才开口,声音沙哑:“你们用了边界层近似计算?”
“是,但实际工况可能更恶劣。”
“这里,”楚老指着机翼前缘的一个区域,
“局部热流密度被低估了至少30%。如果按这个设计,蒙皮会在第三次极限试飞时变形。”
赵四心头一震——这正是他隐约担心却无法精确指出的问题。
他立刻拿出笔记本:“请您详细说说。”
那个晚上,砖房的灯光亮到深夜。
楚老的话语起初克制,但随着讨论深入,他渐渐打开话匣子。
不只是热障问题,还有德国留学时接触的早期高速风洞数据、欧洲在战后对热防护的探索、甚至是一些未曾发表的猜想。
赵四听得如饥似渴,不断提问、记录,两人的讨论从数学方程延伸到工程实践,又从材料极限聊到气动布局的妥协。
凌晨两点,赵四准备告辞时,楚老忽然叫住了他。
“小赵同志,”老人第一次用了这个称呼,
“你……为什么这么信任我?你知道我的历史问题。”
赵四站在门口,认真思考了几秒:“楚老,我不管过去发生了什么。”
“我只知道,您现在在这里,而国家需要您的知识。”
“‘星火’项目需要每一个懂行的人贡献智慧。至于信任——”
他笑了笑,“我相信一个放弃国外优渥条件、冲破阻挠回来报效祖国的人,心里装的是什么。”
楚老长久地注视着赵四,那双疲惫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渐渐苏醒。
良久,他轻轻点了点头。
第二天深夜,赵四再次被通讯员叫醒:“楚老请您过去,说是有东西给您看。”
砖房里,楚老小心翼翼地从床底拖出那只旧皮箱,打开夹层,取出一本用油纸包裹的笔记。
纸张已经泛黄,上面是工整的德文手写体,间杂着复杂的公式和草图。
“这是我在德国时,参与一个保密研究项目的手记副本,”
楚老的声音很低,仿佛在诉说一个埋藏多年的秘密,
“当时德国人在研究火箭再入问题,其中有个分支课题叫‘局部强化冷却’。”
“他们设想在热流最集中的区域,不是均匀冷却,而是建立一套独立的、更高强度的冷却回路,就像给人体的重要器官单独供血。”
赵四屏住呼吸,一页页翻看那些笔记。
虽然许多细节因为年代久远和技术限制显得粗糙,但核心思想清晰可见。
与其追求全机均匀的热防护,不如承认热分布的不均匀性,在最关键的“热点”集中资源。
“我们当时没有解决微型化泵和高效换热器的问题,所以这个思路被搁置了。”
楚老指着几张草图,“但如果你们现在的材料能有突破,如果能设计出更紧凑的流体系统……”
赵四的思维飞速运转。
楚老的思路与他之前的系统奖励【金属热防护涂层早期技术路径】产生了奇妙的共鸣。
涂层解决大面积中低热流区域,而“局部强化冷却”专攻少数高热流点。
两条腿走路,但每条腿都有了更清晰的方向。
“楚老,”赵四合上笔记,郑重地说,“这份资料太珍贵了。”
“我想请您正式加入热障攻关组,担任特别顾问。”
“您不用参与日常事务,只在我们遇到关键难题时指点方向。”
楚老沉默了很久,久到赵四以为他会拒绝。
最终,老人轻轻抚摸着那本泛黄的笔记,仿佛在与过去的岁月和解。
“这些知识……我本以为要带进棺材了。既然国家还需要,既然你们真心想做点实事——”
他抬起头,眼中终于有了光:“我尽力。”
离开砖房时,戈壁滩的夜空星河璀璨。
赵四深吸一口清冷的空气,感到肩上的重担似乎轻了一些。
系统的帮助固然重要,但真正能让一个民族崛起的,终究是这片土地上那些埋藏着智慧与赤诚的人。
他回头看去,楚老房间的灯还亮着,窗前那个佝偻的身影正在伏案工作,仿佛要将失去的二十年时光,一夜追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