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家阵营一片死寂,只有粗重压抑的喘息和牙齿打颤的细微声响。
几个刚才还跃跃欲试的低级军官,此刻面如土色,畏畏缩缩地躲在人群里,连与肖尘对视的勇气都没有。
肖尘冷哼一声,不再看他们,转向营门方向,厉声道:
“关门!”
一直守在辕门处、同样被刚才电光石火般的杀戮惊得目瞪口呆的波力等人,一个激灵回过神来,连忙应声:“是!”
他和几个反应过来的渔民汉子一起,奋力推动那两扇沉重的包铁木门。
“嘎吱——哐!”
营门轰然闭合,将内外隔绝。
肖尘提着染血的银枪,一步步走到校场中央,站在尚家那五百惊魂未定的兵卒与胡大海的两百老兵之间。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此刻都鸦雀无声的队伍。
“我不管你们以前,是谁的兵,吃谁的饭,听谁的令。”
他的声音清晰地在空旷的校场上回荡。
“既然穿上了这身号衣,拿起了这杀人的兵器,站在这卫所的校场上——”
他顿了顿,枪尖抬起,遥遥指向南方海天相接之处。
“就都是我的兵!你们该担起的,就只有一件事:守护百姓,肃清海盗”
肖尘的目光从那些尚家兵卒惊惶不安的脸上移开,转向一直沉默站在一旁的胡大海。
他上下打量了一番这位大胡子千户,眉头微蹙:
“你这又是怎么回事?”
他指了指胡大海身上那件洗得发白、边缘磨损的旧铁甲,又看看他身后那些穿着同样破旧、武器斑驳的兵卒,“军械如此老旧,人员也不够数。连你这主将都穿得如此……破落?”
胡大海没有立刻回答。他抬起头,那双被海风和岁月刻满皱纹的眼睛里,原本的麻木和隐忍被一种锐利的光芒取代,紧紧盯着肖尘,声音因压抑的情绪而有些沙哑:
“侯爷……您是真要荡平海寇?与那些世家作对?”
肖尘迎着他的目光,缓缓点了点头:“不然我来这儿做什么?看海景吗?”
“好!”胡大海猛地一拍大腿,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股长期郁结后的发泄,“他娘的,老子也是让这帮龟孙子磨得没了心气!”
他踏前一步,脸上横肉抖动:
“我胡大海行伍出身,粗人一个,不懂那些弯弯绕!可老子知道当兵吃粮,就该保境安民!我看不惯他们那些阳奉阴违、克扣军粮、喝兵血、拿弟兄们当牲口使唤的做派!”
他喘了口气,眼中怒火熊熊:“可这帮人渣!不跟他们同流合污,他们就变着法儿给老子使绊子!该拨的粮饷,十成能到手三成就算烧高香!要军械?给的全是仓库里快锈成渣的破烂!老子那个卫所,靠着屯的那些薄田,自己种点粮食,紧巴巴也就勉强养活三百来号人!这次侯爷召令,我也是听着您的名号。把能打的都带来了,留了一百老弱看家底,全在这儿了!”
他转身,对着自己那两百多名虽然衣衫褴褛、但站姿尚算硬朗的老兵吼道:“弟兄们!侯爷问咱们穿得破,老子告诉侯爷,咱们穿得破,可脊梁没弯!兵器旧,可天天操练没停!肚子饿,可杀贼的心没死!是不是?!”
“是!!”两百余人齐声嘶吼,声音不大,却有种破釜沉舟的惨烈。
肖尘的目光扫过胡大海身后那些兵卒。确实,他们面色黝黑粗糙,眼窝深陷,显是长期营养不良,但握兵器的手很稳,眼神里没有尚家兵那种浮夸的骄气或此刻的惶惑,只有一种被生活磨砺出的、沉默的坚韧。
“你很不错。”肖尘看着胡大海,语气里多了几分认真,“尚好佳死了,他带来的这五百人,从现在起,归你节制。和你的兵打散了重编。”
他顿了顿,声音清晰,确保校场上每个人都能听见:“粮饷,从今日起,足额发放,不克扣一文。肉,保证天天有。但有一条——”
他目光如电,扫过新旧两拨兵卒:“给我往死里练!练出血性,练出杀气!练成一支真正能下海搏蛟、上岸杀贼的铁军!胡大海,你可能做到?”
胡大海胸膛剧烈起伏,猛地抱拳,单膝跪地,甲叶铿锵:“末将胡大海,领命!若练不出一支让侯爷满意的兵,末将提头来见!”
“起来。”肖尘虚扶一下,随即吩咐,“具体整编、安置、分发被服粮草诸事,你即刻着手去办。若有刺头不服管教,或发现暗通款曲、心怀异志者,不必请示,按军法直接处置!”
“是!”胡大海重重应诺,转身便雷厉风行地开始呼喝指挥,将尚家兵与自己的人马分开,喝令卸甲、登记、划分营区,嘈杂却有序的忙碌声顿时充斥校场。
肖尘不再多看,转身走回大厅。
知府杨乐多还在,面前书案上摊着厚厚一叠写满字的纸张,墨迹犹新。高文远站在一旁,手里也拿着几张纸,正低声与杨乐多核对补充着什么。
见肖尘进来,两人连忙行礼。
杨乐多指着那叠纸,脸上带着后怕与一丝解脱:“侯爷,下官所知,尽数在此了。有些是明面上的往来,有些是风闻猜测……更深的东西,除非与他们同流合污,否则实难探知。”他语气苦涩。
肖尘走到案前,随手拿起几页翻了翻。纸上密密麻麻,罗列着当地数十家大小世家的名号、主要人物、疑似与海盗勾结的渠道、甚至粗略的利益分成猜测。
高文远在一旁补充的,则多是这些家族在地方上的横行不法、兼并土地、欺压百姓的具体事例。
满满当当,触目惊心。在这天高皇帝远的海疆,这些盘踞地方的势力,几乎已经到了肆无忌惮的地步。
平日里高谈阔论“诗书传家”、“忠义节烈”,背地里干的却是吸食民髓、勾结外寇的勾当。
真正在乎这片土地、容易被家国大义感召的,反而是那些被他们反复灌输“顺从”、“尊卑”的普通百姓。
百姓见不到实际利益,却往往更珍惜虚无的“国家荣辱”;而这些真正掌权获利的,恰恰最先出卖他们整日挂在嘴边的道义——因为说出去的东西,自己早就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