贡院门洞幽深。
顾铭提着考篮随人流向前挪动。
脚下的青砖被踩得光滑。
空气里弥漫着陈年墨臭混杂着新桐油的气味。
“案卷、牙牌、具结书!”
皂吏的声音干涩。
顾铭将一叠文书递上。
那吏员枯瘦的手指捻开纸张,目光像钩子。
“天临府顾铭?”
顾铭微微颔首。
“正是。”
吏员又核验牙牌上的刻痕与官印。
他眼皮耷拉着,动作却一丝不苟。
最终挥了挥手。
“过。”
顾铭收好凭证。
踏入第二道门。
眼前豁然是片开阔的庭院。
青砖铺地,四面高墙耸立。
墙下排开一溜长桌。
桌后坐着十几位身着青色官袍的官吏。
“宽衣!”
一个声音冷硬地响起。
顾铭解开外衫。
皂吏围拢上来。
粗糙的手指捏起衣角揉搓,探摸夹层。
“抬臂!”
顾铭依言抬手。
皂吏捏了捏袖口,又蹲下拍打裤管。
“鞋袜!”
顾铭褪下鞋袜。
赤脚踩在冰冷砖地上。
皂吏捏开鞋帮,又抖了抖袜子,才让他重新穿上。
“头发!”
发簪被抽走。
发髻散开,花白头发的老吏枯指插入顾铭发间。
缓慢而用力地梳理。
“行了。”
皂吏已转向考篮。
将烤篮里的所有东西都清查一遍后,皂吏才摆了摆手:
“下一个!”
顾铭默默系好衣带,重新束发。
将散落一地的物件收拢,走进内院。
眼前是鳞次栉比的考舍。
“丁卯七!”
巡场皂吏核对号牌,指向一条窄巷深处。
“最里头那间。”
顾铭提着考篮穿行。
两侧号舍门洞低矮。
他的号舍缩在角落。紧邻高墙。
墙皮大片剥落。
露出底下深褐霉斑。
一股潮湿的土腥气弥漫。
距离茅房的距离也是最远的。
顾铭眉头微蹙。
他放下考篮,查看起号舍。
方凳有些摇晃。
顾铭从考篮底层抽出备用的木楔,仔细垫平。
桌角有处裂缝,屈指敲了敲,不碍书写。
墙缝干净,没有可疑孔洞。
地面也算平整。
他铺开厚布坐垫。
摆好笔墨砚台,将油灯挂在壁钩上。
放好东西后,便有小吏高声呼喊,让所有生员到贡院中央集合、
顾铭走出号舍,汇入人流之中。
不少生员看到顾铭都主动打起招呼。
“顾案首!”
“顾兄也在此列?”
“长生兄,幸会!”
顾铭一一颔首回礼,神色从容。
有些面孔熟悉,更多的则是陌生。
现在顾铭在金宁府学子中名声在外,很多人都认识他。
“肃静——!”
一声铜锣骤响。
所有嘈杂瞬间冻结。
三名绯袍官员缓步而来。
为首者身形清癯。
正是主考官,江南道布政使曾一石。
也是整个江南道的主政官。
他左侧是位须发皆白的老者。
正是他的老师解熹。
右侧官员面色冷峻。
腰板挺直如松。
自然就是江南道按察使廉俊来。
三人登上高台。
曾一石目光扫过全场。
数千生员垂手肃立,鸦雀无声。
“诸生听令——!”
曾一石声音不高。
却字字清晰。
“江南道丁酉科乡试。”
“启!”
皂吏抬上巨大铜炉。
三炷高香插入炉中。
青烟笔直升腾。
曾一石展开黄绢,朗声宣读:
“皇天后土在上!”
“今开江南文枢!”
“为国抡才!唯秉至公!”
“凡舞弊作奸者——”
他声音陡然转厉。
“枷号示众!永革功名!”
解熹上前一步,语调沉稳:
“本场所行糊名法。”
“更有书手誊录!”
“尔等字迹,皆化为馆阁一体!休存侥幸!”
廉俊来最后开口,言简意赅:
“关龙门——!”
沉重的木轴转动声响起。
贡院正门轰然关闭。
落闩声沉闷如雷。
在接下来的四天内,任何人都不得出入贡院。
乡试多了算学、礼学,小三门也要多考一门。
第一天考经义题和算学。
第二天考策论和律法,第三天考赋、诗词和礼学。
第四天上午考琴,下午考棋道。
但时间同样是四天,所以压力要大得多。
龙门落下,各位生员也返回各自的号舍,开始准备考试。
“发题——!”
一队小吏鱼贯而出。
手捧密封题匣,疾步穿行于号巷。
题卷落在顾铭桌上。
厚厚一叠,盖着朱红官印。
顾铭裁开题封。
第一道经义题跃入眼帘:
“在明明德……何以新民?”
这道题倒不难,但越是这种不难的题,越是要讲究答法,以便能拿更高的分。
顾铭再次扫过剩下的四道题。
有难有易,整体来说比院试要更考验考生的应变能力。
如果只是按照平常的破题方法,那肯定是拿不到好的考评的。
顾铭也是有些头疼,他其实是宁愿多来点高难度的截搭题的。
不过这几个月的积累也派上了用场。
很快,顾铭便有了破题思路,开始答题。
一直做到下午申时,五道经义题才全部做完。
顾铭稍微揉了揉发酸的手,开始看起算学试卷。
田亩分割、粮仓积粟、商贾利算……
数字如蚁群爬满纸面。
周围号舍传来的长吁短叹从侧面说明了算学试卷的难度。
不过这对顾铭来说,反而是最没有挑战性的一门了。
看完试卷,顾铭也对这算学试卷的难度有了评估。
嗯,差不多是高一奥数题的程度。
对他来说,完全是轻松拿捏。
顾铭拿起水囊,喝了一口清水后,在旁边的草纸上演算起来。
笔锋落下。
草纸腾起连串算式。
开方、方程、等比折换。
现代符号在竖排字行间跳跃。
“沙沙……”
笔走如飞。
隔壁号舍传来抓挠头皮的窸窣声。
“啪!”
远处突兀摔笔,接着是压抑到极致的吸气。
顾铭笔尖未停,三道算题已破。
墨迹未干的答案工整列在卷右。
指尖捻过第四题。
“今有堤下广二丈……”
顾铭脑中瞬时浮出梯形截面。
土方量公式跃然心间。
砚池新墨漾开涟漪。
运算过程在脑海里快速浮动。
“咚!”
暮鼓初响。
顾铭笔锋稳稳收住末捺。
八道算学题全部作答完成。
他推开算卷,拎起墨迹淋漓的草纸,再次验算了三遍。
数值分毫不差。
“呼……”
顾铭轻轻吐出一口浊气。
将算学题纸铺平,放置在桌角上。
油灯点亮时。
皂吏沿巷分发饭食。
粗陶碗盛着粟米饭。
一撮咸菜、两块蒸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