赣江,下游的滩涂。
芦苇荡白茫茫一片。
江风卷着水腥气,刀子似的刮过。
几十个流民蜷在芦苇丛边。
破袄裹着瘦骨,像一丛丛枯死的苇秆。
眼窝深陷,目光黏在土匪手里的豁口刀上。
眼神浑浊,麻木,像待宰的牲口。
“排好!都他妈排好!”
满脸横肉的土匪抡起刀。
刀背砸在泥地里,“啪”一声闷响。
泥点溅上流民裸露的脚踝。
人群蠕动起来。
勉强蹭成歪扭的几排。
破布条在风里扑簌。
脚踝陷进冰冷的淤泥,没人敢动。
张扬在人群里踱步。
右手缺了食指和中指,裹着厚实的布条。
眼神却利得很,挨个刮过那些枯槁的脸。
像挑拣烂菜叶子。
他忽然停在一个汉子面前。
那汉子颧骨凸出,胳膊上还挂着点筋肉。
“抬头。”
声音冰冷,像来自地府的阴曹。
汉子猛地一哆嗦。
眼皮颤巍巍掀开条缝。
张扬仔细看了看他,没说话,朝旁边歪了歪头。
持刀的水匪立刻上前,一把拽出汉子。
汉子踉跄几步,茫然地站到水边。
张扬继续走。
又点了六个还算结实的。
被选中的挤在一堆,胸口起伏着。
浑浊的眼里透出点活气。
“你们几个。”张扬扫了他们一眼,“以后,是秋水泊的人了。”
“谢……谢大王给条活路!”
最先被拽出来的汉子“扑通”跪倒。
额头砸进湿冷的泥里。
张扬没看他。
转身走向滩涂边的破船。
断指处隐隐作痛。
秋水泊水寨立在江湾深处。
粗木搭的栈桥“吱呀”作响。
张扬带着七个新人踏上去。
木板湿滑,粘着深绿色的水苔。
寨子完全变了样。
几个月前还空落落的滩地,如今挤满了窝棚。
芦苇席、烂木板胡乱搭着,像长了一片灰黄的癞疮。
孩子的哭嚎、女人的抽噎、男人的咒骂混成一团。
空气里飘着尿骚和劣质炊烟的味道。
新来的七个汉子缩着脖子。
眼珠不安地转动。
“二当家,老大在厅里等你。”
守寨门的老匪咧着嘴,露出一口黄牙。
张扬“嗯”了一声,径直走向中央的木厅。
厅里火把噼啪。
下山龙大马金刀坐在虎皮交椅上。
火光映着他脸上的疤,明暗跳动。
他瞥了眼张扬身后鹌鹑似的新人。
“就这几个?”
张扬在下首条凳坐下。
抄起粗陶碗灌了口酒:
“能用的秧子就这几个。其他的……”他嗤笑一声,“风一吹就倒。”
下山龙环视大厅。
原本空荡的角落,如今挤满了生面孔。
个个面黄肌瘦,眼神怯怯。
“又是江西道流窜过来的?”
张扬点头,左手无意识地摩挲着断指处的布条。
“还能是哪?地早裂成龟壳了,官仓里的耗子都饿跑喽。活路断了,可不就得往外蹿。”
一个光头头目凑过来,拍着腰间的大刀:
“人多还不好?咱现在人马翻了一番!怕个鸟!”
张扬没搭腔,自顾自地盯着火塘里跳动的焰苗。
“人多,嘴也多。”
他声音不高,却压住了厅里的嘈杂。
土匪们安静下来,都望向他。
“赣江这条水路,快被咱们走绝了。”
众人面面相觑。
自打黑石滩劫了秦家船队,各家商号都成了惊弓之鸟。
最近几次出手,连根毛都没捞着。
要不是有这些流民当炮灰,寨子早伤筋动骨了。
“如今那些肥羊,”张扬冷笑,“一出窝就是十几条船抱团,护卫比水手还多!刀枪都擦得锃亮!”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下山龙和几个头目。
“死守这条江……”他摇头,“没奔头了。”
下山龙眯起眼,身子往前倾:
“那你说,奔哪?”
张扬也往前凑了凑。
火光在他脸上投下跳动的阴影。
“江西道,如今是个漏底的破口袋!官军忙着剿匪,流民漫山遍野,乱成一锅粥!”
几个小头目呼吸粗重起来。
“与其在水里跟这些扎手的肥羊死磕,”张扬的声音带着蛊惑。
“不如蹚进江西道这浑水!山多,林子密,拉起人马容易得很!”
“做大做强了,说不定官府还得给咱们发官衣穿!”
下山龙没吭声。
粗粝的手指一下下敲着椅子扶手。
木头发出沉闷的“笃笃”声。
厅里静得只剩下火把的噼啪。
过了半晌,下山龙才猛地一拍大腿!
虎皮椅跟着一颤。
“干了!”
“好!”
“听龙哥的!”
“去江西道干票大的!”
土匪们举着酒碗嚎叫起来,浊酒泼了一地。
张扬垂下眼皮。
端起酒碗遮住嘴角。
一丝冰冷的弧度转瞬即逝。
“不过,”下山龙的声音盖过喧闹,“临走,得弄笔厚实的盘缠!”
张扬抬眼:
“大哥的意思是?”
下山龙咧嘴,黄牙被火光照得发亮。
“金宁府边上,金佛寺!”
他眼中射出贪婪的光。
“香火旺得淌油!那些磕头的善男信女,捐起银子来可比商队痛快多了!”
张扬心头一跳。
金佛寺?
光头头目已经兴奋地嚷嚷起来:
“对!抢他娘的!佛像都给他刮层金粉下来!”
群匪哄然应和。
“抢!”
“烧香?老子送他们去见真佛!”
张扬看着一张张被贪婪扭曲的脸,终究把话咽了回去。
次日清晨。
浓雾锁死了江面。
白茫茫一片,几步外就看不清人影。
秋水泊水寨深处,猛地蹿起几股黑烟!
“烧!给老子烧干净!”
下山龙站在高处的礁石上嘶吼。
破锣嗓子穿透浓雾。
“一根毛也别给官府的狗留下!”
土匪们背着鼓鼓囊囊的包袱,拖拽着哭哭啼啼的女人孩子。
乱哄哄地涌向滩涂。
火舌贪婪地舔舐着窝棚。
芦苇席、烂木板在烈焰中扭曲、爆裂。
浓烟翻滚,遮蔽了半边灰蒙蒙的天。
张扬清点着乱糟糟的人群。
目光扫过那七个挤在一起的新人。
他们惊恐地看着化为火海的家当,脸被火光映得忽明忽暗。
“走!”下山龙大手一挥,像劈开浓雾。
黑压压的人群蠕动起来。
像一股裹挟着泥沙的污浊洪流。
彻底离开了湿冷的滩涂。
朝着金宁府的方向缓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