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黄山行宫。
朱元璋刚听完毛骧关于金陵刘伯温已安全转移,胡惟庸那边暂无新异动的汇报,脸色稍霁。
叶凡求见,他略感意外,宣了进来。
叶凡行礼后,双手将连夜写就的奏本呈上。
朱元璋接过,展开阅读。
起初,他看得很快,关于火耗归公需要明确标准,规范收支,账目透明等内容,与他之前的想法大体一致。
但看到后面,他的眉头渐渐拧紧,脸色也沉了下来。
奏本中,叶凡详细分析了地方官吏,尤其是基层胥吏俸禄过低,生活艰难的现状,指出这亦是滋生火耗等陋规和贪污腐败的重要温床。
进而提出,在推行火耗归公时,不应仅仅着眼于禁和查,更应配套建立养廉银制度。
具体方案是——
朝廷在核定各地火耗归公的附加税率时,如叶凡所举例,山西不得高于赋税一成,将此部分归公银钱纳入国库后,不是全部留作他用。
而是从中划拨出一定比例,根据各地官员品级,职务繁简,地方贫富差异等因素,作为额外的“养廉银”或“公务津贴”,定期发放给各级官吏,尤其是基层州县官员和关键位置的吏员。
这部分钱,与正俸分开,专款专用,旨在使其收入达到一个“足以养廉”的水平,减少其因生计所迫而贪墨的动机。
同时,严刑峻法依旧高悬,对贪腐行为绝不姑息。
朱元璋看到这里,猛地从座位上站起身来,拿着奏本的手因为用力而微微发抖。
他脸上乌云密布,眼中寒光四射,死死盯着叶凡,声音如同腊月寒风,带着压抑不住的怒意:
“叶凡!你这是什么意思?!啊?!”
“咱费尽心思,要革除火耗这等盘剥百姓的弊政,你倒好,反过来跟咱说,还要从这火耗里掏钱,去养着那些蠹虫?!”
“你的意思是,咱不光不能杀他们,还得把他们当祖宗供起来,让他们吃得更饱?!”
“你是觉得咱的刀不够快,还是觉得咱老糊涂了,分不清是非?!”
帝王的震怒如同实质般压来,换做旁人早已吓得魂飞魄散。
但叶凡早已料到皇帝会有此反应,他深吸一口气,迎上朱元璋那慑人的目光,神色平静而坚定,声音清晰地说道:
“陛下息怒。”
“臣之意,绝非是要陛下姑息养奸,豢养蛀虫!”
“对于贪赃枉法,鱼肉百姓的贪官污吏,无论其有何理由,都该依律严惩,该杀的杀,该流放的流放,绝不容情!”
“此乃臣一贯的主张,亦是国法纲纪所在!”
“然,陛下,治大国如烹小鲜,需刚柔并济,疏堵结合。”
“臣在奏本中所言,并非为贪官开脱,而是……为那些或许还想廉洁自守,却因朝廷俸禄实在微薄,难以维持体面,养家糊口,而不得不屈从于官场陋规,甚至最终滑向贪腐深渊的官员,寻一条出路啊!”
“陛下试想,若一个县令,年俸仅九十石,折银不过数十两,却要应付上官往来,衙门开支,家族用度,甚至地方乡绅的人情。”
“他若不肯同流合污收取常例,便可能举债度日,遭同僚耻笑排挤,家人怨怼。”
“长此以往,初心再坚,又能坚持几时?”
“而那些本就心术不正之辈,见此情形,只会更加肆无忌惮,变本加厉地盘剥,因为他们知道,廉洁者无路可走,而贪婪者逍遥法外!”
“此非鼓励贪污,实是为廉洁者留一线生机,为遏制贪污多设一道堤防!”
叶凡的话,如同重锤,一下下敲在朱元璋的心头!
他出身贫寒,深知钱财对于生活的重要性。
他制定低俸禄的本意,是防止官员奢侈腐化,学习元末教训。
但叶凡所指出的低俸禄可能反而逼迫清廉者堕落,或使其无法生存这个问题。
他并非完全没有察觉,只是以往被更强烈的反腐情绪所掩盖。
或者说,他不愿去深入思考这个可能动摇他既定政策的问题。
看着朱元璋眼中怒意稍减,陷入沉默与思索,叶凡知道自己的话起了作用,继续趁热打铁。
“陛下,臣所议‘养廉银’,并非普惠滥发。”
“其与火耗归公紧密挂钩,账目完全透明,接受朝廷和百姓监督。”
“发放标准,数额皆有定规,与政绩考核部分挂钩。”
“其目的,是让一个守法尽职的官员,能够依靠朝廷正当的俸禄和养廉银,过上与其身份地位大致相称,无需为基本生计发愁的生活,从而减少其贪墨的外部诱因。”
“同时,朝廷律法对贪腐的惩治丝毫不变,甚至应更加严厉。”
“如此一来,廉洁者有所保障,贪腐者代价更高,岂非比单纯依靠严刑峻法震慑,更为周全?”
朱元璋背着手,在轩内缓缓踱步,眉头紧锁,久久不语。
叶凡的话,在他心中激起了巨大的波澜。
他痛恨贪官,但也知道治国不能只靠杀人。
叶凡这个火耗归公加“养廉银”的思路,看似是在给官员加钱,实则是在试图构建一个更精细,更有弹性的吏治管理框架。
将原本藏在桌子底下,说不清道不明的灰色收入,拿到明面上,规范化,透明化,部分合法化,同时强化监督和惩罚。
这确实是一个前所未有的思路。
风险很大!
可能会被指责为“变相承认陋规”,“纵容官员”等。
也可能操作不当,养廉银变成新的腐败点。
但……或许值得一试?
尤其是在黄山这个已经掀起波澜,旧势力受到打击的地方进行试验?
终于,朱元璋停下脚步,转过身,目光复杂地看着叶凡,沉声道:“叶凡,你这话,也就是你敢跟咱说。”
“换个人,咱早把他脑袋拧下来了。”
他走到案前,重新拿起那份奏本,又仔细看了一遍,手指在养廉银几个字上敲了敲。
“你说的……不无道理。”
“光靠杀,确实杀不完,也未必是治本之策。”
“咱当年给百官定俸禄,是想着他们饿不死就行,别学元朝那些狗官穷奢极欲。”
“却没想到,可能把一些本来不想贪的,也给逼到绝路上去了。”
他抬起头,眼中闪烁着权衡与决断的光芒:“不过,此事关系重大,牵一发而动全身。”
“咱不能贸然在整个大明推行。”
他盯着叶凡,一字一顿道:“就按你说的,在黄山府,连同这次火耗归公,官绅一体的新政,一并试行!”
“把‘养廉银’的具体章程,给咱拟得更细致些!”
“标准怎么定?钱怎么发?怎么考核?怎么监督?怎么防止变成新的滥发?”
“这些,你都要给咱想清楚,写明白!”
“咱要看看,在黄山这块地方,你这套法子,到底行不行得通!”
“臣,领旨!”
叶凡心中一块巨石落地,躬身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