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别院定策
林氏醒来后的第二日清晨,槐花巷别院里弥漫着草药苦涩的清香。
小倩端着药碗,一勺一勺喂母亲喝药。林氏靠在床头,脸色依然苍白,但眼中已有了些神采。她喝得很慢,每咽一口都要皱一下眉,却不肯让小倩停下来。
“娘,苦就慢点喝。”小倩轻声说。
“不苦。”林氏摇摇头,目光落在窗外那株老槐树上,“比起心里的苦,这药算甜的。”
林暮雪坐在桌边整理药囊,闻言抬头看她一眼,没说什么。金海则在院子里检查门窗——别院虽隐蔽,但毕竟在城里,官府若真要搜查,躲不了多久。
“暮雪,”林氏忽然开口,“你带着小倩走吧。”
小倩手一抖,药汁洒出来些。
林暮雪放下手中的药瓶:“姑姑说什么傻话。你伤成这样,怎么能走?”
“我是走不了了。”林氏苦笑,“伤口一动就疼,别说长途跋涉,就是下床走几步都难。你们带着我,是累赘。”
她握住小倩的手:“但我不能让小倩留下。卢府被封了,这别院也不安全。李固虽然死了,但官府还在追查还在,梁中书那边……也不会放过我们母女。”
她说得平静,但每个字都像浸透了绝望。是啊,卢俊义判了斩刑,卢家彻底倒了。在这大名府,她们孤儿寡母,无依无靠,随时可能被人踩死。
金海从门外走进来,接话道:“夫人说得对。这里不能久留。”
他走到桌边,倒了杯水,一饮而尽,然后说:“我有个主意。”
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
“去阳谷县。”金海放下杯子,“让清音还有金莲她们照顾……夫人和小倩。”
林暮雪挑眉:“清音”
“苏清音和潘金莲。”金海坦然道,“到阳谷县找金状元酒楼,就可以找到清音。她会安排一切妥当。”
他略去了自己与这两个女人的关系。林暮雪看了他片刻,心已明了,最终点头:“也好。阳谷离大名府有段距离,又是小县城,官府的手伸不到那么长。”
“我不走!”小倩忽然站起来,眼圈红了,“爹还在大牢里,我要救爹!”
“小倩……”林氏想拉她,牵动伤口,痛得吸了口气。
林暮雪按住小倩的肩膀,让她坐下:“小倩,听我说。你留下来,非但救不了你爹,还可能成为他的软肋。梁中书那些人,若知道你和你娘还活着,会用你们来威胁他。懂吗?”
小倩咬着嘴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可是……”
“没有可是。”林暮雪的语气难得严厉,“你才十七岁,能做什么?留在这里,除了让你爹更担心,让你娘更难过,还能怎样?”
她顿了顿,声音软下来:“而且,你不是还要保护你那些宝贝吗?”
小倩一愣。
金海也想起什么:“对了,小倩,你那屋子里的东西……”
卢小倩不爱红妆爱机关,这是卢府上下都知道的事。她房里没有胭脂水粉、绫罗绸缎,满屋子都是木料、铁器、齿轮、绳索,还有各种奇形怪状的工具。卢俊义宠她,专门给她辟了一间工坊,随她折腾。这些年,她鼓捣出不少稀奇玩意儿:会自动开合的窗户,能报时的木鸟,还有据说能连发三箭的弩机……
她说着又要哭。那些不是玩具,是她的心血,是她从小到大的寄托。
“能带走多少带多少。”金海当机立断,“今天白天准备,晚上出发。我去雇几个可靠的镖师护送。”
“你呢?”林暮雪看向他。
“我留下。”金海说,“卢员外那边……总要有人看着。”
他没有说“救”,只说“看着”。但林暮雪懂他的意思——他不相信梁山会袖手旁观,他要等。
“我也留下。”林暮雪说。
“暮雪!”林氏急了,“你一个姑娘家,太危险了!”
“姑姑放心,我有分寸。”林暮雪微微一笑。
金海看着她坚定的眼神,知道劝不动,只得点头。
计划就这么定了。虽然仓促,但眼下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二、夜半离城
接下来的半天,别院里忙碌起来。
小倩去地窖整理她的“宝贝”。地窖不大,但塞得满满当当:大大小小的木箱、铁盒、布袋,还有各种半成品的机关零件。她一件件挑选,哪些必须带走,哪些可以舍弃。每拿起一件,都要犹豫很久——这个齿轮是她花三天磨出来的,那个弹簧是她试验了十几次才成功的……
最终,她只选了三个箱子:一个装最精巧的工具,一个装设计图纸,一个装几个成品机关——包括那架三连弩,还有几个***。
“就这些?”金海帮她搬箱子时问。
“够了。”小倩红着眼,“其他的……以后还能做。”
话虽如此,她看着剩下的那些零件,还是忍不住掉了眼泪。这些不只是物件,是她十几年生命里最纯粹的快乐。
林氏那边,林暮雪在准备路上用的药。止血的、止痛的、安神的,还有给林氏特配的伤药。她仔细写下每种药的用法、用量,反复叮嘱小倩。
“你娘伤口不能沾水,三天换一次药。若是发烧,就用这个方子煎药。若是伤口化脓……”她说着,看小倩紧张的样子,笑了笑,“放心,应该不会。我给你留了足够的药,只要按时换药、吃药,一个月内就能下床。”
“表姐……”小倩拉住她的手,“你和武大哥一定要平安来阳谷。”
“一定。”林暮雪摸摸她的头。
傍晚时分,金海回来了。他雇了四个镖师,都是“镇远镖局”的人。镇远镖局在大名府口碑不错,总镖头姓王。
保镖也有保镖的规矩,不问何物,不问来历,只是收钱送货。所以相对安全,而且为了万全之策,金海花了大价钱的,银子对于他来说,现在只是一个数字。
“王总镖头听说我要护送病人去阳谷,特意派了四个好手。”金海对林暮雪说,“领头的是他师弟,姓赵,功夫不错,人也可靠。”
林暮雪隔着窗户看了看。院子里站着四条汉子,个个精壮,太阳穴鼓起,确实是练家子。领头那个赵镖师约莫四十岁,面庞黝黑,眼神沉稳,腰间一口朴刀。
“多少钱?”她问。
“一千两,包送到。”金海说,“我预付了二百两两,剩下的到阳谷再给。清音再给”
一千两不是小数目。“谢谢”,林暮雪俩个字表达了谢意。
天黑透后,一行人准备出发。
林氏被抬上一辆铺了厚褥子的马车——这是金海特意租的,减震好,走得稳。小倩和她那些箱子坐另一辆车。四个镖师骑马护卫前后。
临别前,林氏拉着林暮雪的手,泪流满面:“暮雪,你答应姑姑,一定要平安。”
“我答应。”林暮雪用力点头。
她又看向金海:“”俊义,……拜托了。”
金海抱拳:“夫人放心。”
小倩从车窗探出头,对林暮雪喊:“表姐,我们在阳谷等你!”
“好。”
马车缓缓启动,碾过青石板路,发出沉闷的声响。夜色中,两辆车、四匹马,很快消失在巷口。
林暮雪和金海站在门口,直到再也听不见车轮声,才转身回屋。
院子里空荡荡的,只有老槐树在夜风中沙沙作响。她忽然觉得有些冷,紧了紧斗篷。
屋里,油灯还亮着。桌上摆着她没收拾完的药瓶,还有小倩落下的一个木雕小鸟——是机关鸟的零件,雕得栩栩如生。
她拿起小鸟,轻轻摩挲。木料温润,刀工细腻,能想象小倩雕刻时专注的样子。
这个才十七岁的姑娘,经历了家破人亡,却还能保有这样一份热爱。这或许,就是希望吧。
林暮雪将小鸟收进怀里,吹熄了灯。
三、牢狱消息
次日,林暮雪换了身不起眼的粗布衣裙,脸上抹了些灰土,扮作送饭的妇人,去了大名府大牢。
她提了个食盒,里面装的是干净的馒头和清水——牢里的饭食,连狗都不吃。
守门的牢头是个满脸横肉的中年汉子,正靠在门边打盹。林暮雪上前,递过去一锭银子,足足有十两。
“干什么的?”牢头睁开一只眼。
“给亲戚送点吃的。”林暮雪低着头,“我表哥关在里面,叫卢……卢俊义。”
牢头的手停在半空,眼神锐利起来:“卢俊义?那个反贼?”
“是”林暮雪声音很轻,“是卢员外,他是冤枉的,”
牢头嗤笑:“冤枉不冤枉,关我屁事。不过……”他掂了掂银子,“看你诚心,让你见一面。但不能太久,一炷香。”
“多谢大哥。”
牢头收了银子,喊来一个小卒:“带她去甲字三号。”
大牢里阴暗潮湿,空气中弥漫着霉味、屎尿味和血腥味混合的恶臭。走道两侧是木栅栏隔开的牢房,里面关着各种各样的犯人:有蓬头垢面的,有浑身伤痕的,有疯疯癫癫胡言乱语的。见有人来,有的伸手乞讨,有的破口大骂。
林暮雪目不斜视,跟着小卒走到最深处。
甲字三号是间单独的牢房,比其他牢房干净些,但也只是相对。卢俊义靠墙坐着,闭着眼,脚上戴着沉重的镣铐。他瘦了很多,脸颊凹陷,胡须杂乱,囚衣上血迹斑斑。但即使如此,他坐在那里,依旧有种不容忽视的气度。
林暮雪来进前,用低声说道“姑父,我是里林暮雪。”
燕青关在隔壁牢房,看到一个老太婆,反应了片刻,猛地扑到栅栏前:“林姑娘!”
卢俊义睁开眼,看到林暮雪,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是了然:“你来了。”
林暮雪将食盒递进去:“吃点东西。”
卢俊义没动。燕青接过食盒,打开,拿出馒头和水:“爹,吃一点。”
“你怎么来了”卢俊义问。
“看看你”林暮雪简短地说,“姑父你这是被人算计了!”
卢俊义点点头,接过馒头,慢慢吃起来。他吃得很慢,每一口都嚼很久,仿佛在品尝什么珍馐美味。
“你的伤怎么样?”林暮雪问。
“死不了。”卢俊义淡淡说。
林暮雪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瓶,递给燕青:“金疮药,每天敷一次。还有这个,”又拿出一个纸包,“止痛的,痛得厉害时吃一点。”
燕青接过,眼圈红了:“谢谢林姑娘。”
卢俊义的手顿住了。他低着头,许久,才哑声说:“不用了,明天就要问斩了,治伤还有什么用。……”
林暮雪没接话。她并没有把小倩和林氏的事情说给卢俊义。
一炷香时间很快到了。小卒过来催:“时间到了,走吧。”
林暮雪站起身,最后看了卢俊义一眼:“后天……我会去刑场。”
卢俊义抬起头,眼中有什么东西闪了闪,最终化作一片沉寂:“不必。你要设法找到小倩,孩子还小,我这次回来始终没有见到她,你一定要帮我找到她,保护好他,姑父把小倩托付给你啦”
“好的”林暮雪沉默了片刻,还是没有说出来。
说完,她转身离开。
走出大牢,阳光刺眼。林暮雪眯了眯眼,深吸一口气,将牢里的污浊空气吐出去。
回到槐花巷别院时,金海坐在院子里,正用磨刀石磨一把短刀。
“怎么样?”他停下来。
“伤得不轻,但死不了。”林暮雪在他对面坐下,“你那边呢?”
“打听清楚了。”金海放下刀,“后天午时三刻,城南刑场。梁中书会亲自监斩,府衙的兵丁全部出动,还有从禁军调来的一队弓箭手——足足二百人。”
他抬头看林暮雪:“阵仗很大。梁中书是很重视卢员外啊,毕竟姑父也是武林人物。怕有人或者是卢员外的江湖好友劫法场啊”
林暮雪皱眉:“这么大的阵仗,除了梁山还有哪些人还敢来?”
“会来的。”金海语气笃定,“而且不止梁山。”
“还有谁?”
金海笑了笑,没回答,转而问:“你相信我吗?”
林暮雪看着他。这个男人,从梁山再次相遇时的谨小慎微,到现在的沉稳果断,变化很大。但有一点没变——他的眼睛总是很清澈,不像是会说谎的人。
“信。”她说。
“那你就别急。”金海重新拿起磨刀石,“明天,我们去看戏。一场大戏。”
他磨刀的动作很稳,霍霍的摩擦声在院子里回响。刀锋在阳光下闪着寒光,越来越亮,越来越利。
林暮雪忽然想起师父说过的话:“这世上最锋利的刀,不是钢刀,是时势;最可怕的计谋,不是阴谋,是阳谋。”
梁山用的,就是阳谋。他们算准了卢俊义的骄傲,算准了李固的贪婪,算准了梁中书的腐败,算准了这世道的不公。然后轻轻一推,一切就顺着他们预想的方向发展。
而现在,他们要来收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