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八,戌时三刻,晁盖被抬进梁山聚义厅时,已是气若游丝。
安道全早已在厅中等候多时。这位素来沉稳的神医,在剪开晁盖胸前战袍、看清伤口的瞬间,脸色骤变如纸。
毒箭入肉处距心口仅两寸。箭镞虽已已经由他在船上路途中取出,并敷上金疮药与去毒散。
但箭伤周围,皮肉已呈紫黑腐烂状,数道蛛网般的黑线正沿着血脉向心脏方向蔓延——那是毒气攻心的确证。更致命的是,在突围途中颠簸挣扎,箭毒已随血流加速扩散。
“毒入血,逼心脉。”安道全声音发紧,指尖轻触伤口边缘,腐肉竟微微凹陷,“此毒阴狠非常,似是以南疆‘七步倒’为主,混合了苗疆蛊毒与砒霜。若中箭时立即处置,或有一线生机。但路上由于敌方追随,一路奔逃,延误了治疗,只怕……”
厅中死寂。林冲紧紧抓住安道全:“安先生!无论如何,救救大哥!”
安道全闭目片刻,再睁眼时已恢复医者冷静:“我有一个险法。以银针封住心脉周围八大要穴,暂阻毒气继续攻心。辅以‘九转还魂丹’吊命。此法可延三日性命。”
“三日之后呢?”吴用追问。
“三日之内,若能请到我师侄‘神医圣女’林暮雪,或有一线生机。”安道全眼中燃起希望,“暮雪虽是我师侄,但天资远胜于我。她二十岁便游历南疆、苗疆、吐蕃,专研天下奇毒解方。曾解过比这更棘手的‘金蚕蛊毒’。”
“林暮雪现在何处?”
“去年书信,说她在东平府一带行医济世。但她行踪飘忽,常深入山野采药,有时数月不见踪影。”
宋江转身喝道:“戴宗!”
“小弟在!”戴宗应声出列。
“你即刻下山,施展神行法,直奔东平府!无论天涯海角,务必寻得林暮雪!三日之内,带她回山!”宋江从怀中掏出一块令牌,“此乃梁山信物,见她便说——梁山泊主晁天王命在旦夕,万请圣女施以援手,梁山上下永感大恩!”
戴宗双手接过令牌,单膝跪地:“哥哥放心!戴宗便是跑断这双腿,也必寻得圣女!”言罢转身,身影一闪便出厅门,消失在夜色中。
三日煎熬
安道全开始施救。
银针在烛火上燎过,依次刺入晁盖胸前“膻中”“神封”“灵墟”等八大要穴。每刺一针,晁盖身体便抽搐一次,但始终未醒。八针封穴完毕,安道全取出一柄薄如柳叶的小刀,以烈酒淬火,小心划开伤口腐肉。
一旁徒儿递上滚烫的盐水,冲洗伤口。又敷上特制的“拔毒散”。药粉与腐肉接触,发出嗤嗤声响,冒出青烟。
最后,安道全取出一个玉瓶,倒出唯一一颗龙眼大小的丹药——九转还魂丹。此丹以百年人参、天山雪莲、南海珍珠等数十味珍稀药材炼制,三年只得一炉,一炉不过三颗。他捏开晁盖牙关,将丹药放入舌下,以参汤缓缓送下。
半个时辰后,晁盖面色从死灰转为蜡黄,呼吸渐稳。蔓延的黑线停在心口三寸处,不再前进。
“成了。”安道全瘫坐椅上,汗湿重衣,“接下来三日,需每六个时辰施针一次,喂参汤吊气。但切记——不可移动,不可惊扰,更不可情绪激动。一切,等戴宗兄弟带回圣女。”
等待
第一日,梁山笼罩在焦灼的寂静中。
晁盖被安置在聚义厅后堂静室。安道全寸步不离,每六个时辰施针喂药。宋江、吴用、林冲等人轮番守在门外,脚步声都放得极轻。
士兵们自发在忠烈堂为晁盖祈福。香火昼夜不息,许多老兵跪在堂前不起,喃喃祈求上天庇佑。整个梁山弥漫着一种紧绷的期盼——所有人都知道,戴宗正在与死神赛跑。
金海在伙房准备流食。安道全交代,晁盖若醒来,只能进米汤参汤。他亲自盯着火候,熬了一锅极细腻的米油。
张三红着眼睛进来:“武大哥,戴宗头领……能赶上吗?”
金海看着灶火:“神行太保,日行八百里。东平府距此上千里,往返两千里。三日……悬。”
“那天王他……”
“尽人事,听天命。”
第二日,戴宗未有消息。
午后下起雨,淅淅沥沥,更添愁绪。聚义厅前,刘唐跪在雨中,任人怎么拉也不起。阮氏三雄站在廊下,望着南方天际,一言不发。
林冲在静室门外站了一整天,如同石雕。肩头的伤只草草包扎,血迹渗出来又干涸。花荣劝他去休息,他只摇头:“我要等大哥醒来。”
吴用派出的探马陆续回报:曾头市正在大肆庆功,史文恭放出话来,说晁盖必死无疑,梁山不日将散。消息传来,群情激愤,李逵当场就要下山拼命,被宋江厉声喝止。
“一切等大哥醒来定夺!”宋江声音嘶哑,眼中布满血丝。他也两日未眠了。
第二日夜,安道全施完第四次针后,脸色沉重:“毒虽未再进,但是原来已经进入一小部分,随时可以夺走大哥的性命。明日此时若圣女不到……”
他没说完,但众人都懂。
第三日·回光返照
第三日从黎明起,便笼罩在不祥中。
清晨有乌鸦群聚忠烈堂屋顶,黑压压一片,呱噪不止。士兵们驱之不去,直到花荣张弓射落头鸦,鸦群才散。但落下的一地黑羽,让人心头蒙上阴影。
午时,南方一骑飞驰入寨——是戴宗派回的先头信使。
“报!戴宗头领已寻得林暮雪圣女踪迹!昨日在湖州现身,戴头领正全速赶往!最迟明日午时可到!”
众人焦急万分。
明日午时到,但晁盖能不能挺过今晚。……
希望如风中残烛,明明灭灭。
宋江闭目良久,再睁眼时,已恢复平静:“尽人事,听天命。安先生,今夜……请务必让大哥醒来片刻。有些话,必须当面说。”
安道全沉默点头。
子夜遗言
戌时末,安道全施完最后一次针,喂下双倍剂量的参汤。又取出一支细长的金针,刺入晁盖头顶“百会穴”,轻捻慢提。三天来,晁天王一直昏迷不醒。
可是,这次,半柱香后。
忽然,晁盖眼皮颤动。
又过片刻,他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双曾经如虎目般威凛的眼睛,此刻浑浊无神,但确确实实睁开了。
“大哥!”宋江扑到榻前。
吴用、林冲、刘唐、阮小二、花荣、李逵等核心头领轻轻入内,围跪榻前。人人屏息,唯恐惊扰这最后的清醒。
晁盖目光缓缓移动,掠过一张张面孔。他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
“水……”安道全会意,以棉签蘸温水润湿晁盖嘴唇。
晁盖喉结滚动,终于发出微弱嘶哑的声音:“箭……那支箭……”
林冲立即捧来盛放毒箭的木盘。乌黑的箭杆上,“史”字刻痕在烛光下狰狞刺目。箭镞虽已取出,但残留的血污和毒渍,让这支箭散发着死亡的气息。
晁盖盯着那个“史”字,眼中骤然爆发出最后的光芒。那光芒里是滔天的恨,是不甘的怒,是未竟的志。他颤抖着抬起右手,手指虚指向箭,仿佛要用最后的力量将那刻字抠碎。
“史……文……恭……”他一字一顿,每个字都从齿缝中挤出,带着血沫,“此仇……不共戴天……”
“大哥放心!”刘唐以头抢地,额头磕出血痕,“我等必踏平曾头市,将那厮千刀万剐,剖心挖肝,祭奠大哥!”
晁盖却缓缓摇头,目光转向宋江,那目光复杂难明——有托付,有不甘。
“公明……贤弟……”
“小弟在!”宋江紧握晁盖冰凉的手,泪如雨下。
“梁山……交给你了……”晁盖气息渐弱,但每一个字都咬得清晰,“但要记住……记住……”
他积蓄着生命中最后的气力,胸膛剧烈起伏。安道全急欲施针,被晁盖以眼神制止。
静室中,烛火摇曳。所有人都屏呼吸。
“擒得史文恭者……方为梁山泊主……”
话音落,手垂落。
眼睛未闭,直直望着屋顶,仿佛要望穿这梁柱,望穿这黑夜,望向他再也无法带领弟兄们驰骋的江湖。
“大哥——!!!”
悲声冲破静室,冲破雨夜,回荡在整个梁山。
几乎与此同时——
“报!戴宗头领到!神医圣女到!”
马蹄声疾,两骑冲至聚义厅前。戴宗翻身下马,浑身泥泞,几乎站立不稳。他身后,一白衣女子飘然下马,面覆轻纱,只露出一双清澈如秋水却难掩疲惫的眼睛。
“快!快请圣女!”吴用急呼。
林暮雪疾步入内,见榻上情形,脚步一顿。她走到榻前,三指搭上晁盖腕脉,片刻,轻轻摇头:“心脉已绝。晚了一步。”
她揭开面纱,露出一张清丽却苍白的脸,从怀中取出一个玉盒:“这是七星解毒草炼制的新鲜药膏,若早到一个时辰,或可一试。现在……”
她将玉盒放在榻边,对晁盖遗体盈盈一拜:“医者无能,请天王恕罪。”
戴宗踉跄跪倒,以拳捶地,虎目含泪:“是我慢了一步!是我!”
“不怪戴宗兄弟。”宋江抹去泪水,缓缓起身,“大哥遗愿,我等铭记。圣女远来辛苦,请先歇息。梁山上下,感激不尽。”
白幡蔽山
次日,梁山泊一片缟素。
白幡从金沙滩一路挂到聚义厅,延绵十里,在细雨中飘摇如招魂之幡。水泊八百战船,皆降半旗。那面“替天行道”的杏黄大旗,也系上了白绸。
忠烈堂内,晁盖灵位高供。吴用亲书牌位:“梁山泊主托塔天王晁公盖之灵位”,左右对联墨迹未干:
聚义厅前曾擎塔,忠烈堂中永驻魂
头领们轮流守灵。林冲跪在灵前,从早到晚,不动不食。刘唐、阮氏三雄陪跪一侧,个个眼眶赤红。新降将领关胜、呼延灼、徐宁等人也肃立堂中,神色凝重——他们见识了晁盖的末路,也见证了梁山的悲愤。
士兵排成长队,依次叩拜。许多老兵跪地痛哭不起。
金海在伙房熬煮祭奠用的粥米,看见张三红肿着眼睛进来取炭。
“武大哥,那位圣女……真能救天王吗?”
金海看着灶中火焰:“或许能。但她来了,戴宗尽力了,天王也撑到留遗言了。这世间事,总有太多‘差一点’。”
“那支箭上的‘史’字……是史文恭亲手刻的?”
金海想了想,“应该是吧,或许……”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
伙房里一片沉默。柴火噼啪作响,像无数细碎的咬牙切齿。
交椅空悬·圣女暂留
第三日,聚义厅议事。
厅内白幡低垂,气氛肃杀。晁盖的虎皮交椅铺着白布,空悬于上。那把椅子从未如此刺眼——它象征的权力,如今成了烫手的山芋,更成了遗言的枷锁。
李逵第一个忍不住,粗声打破沉默:“大哥去了,自然该公明哥哥坐这把交椅!谁不服,先问俺铁牛的板斧!”
花荣随即附和:“宋公明哥哥德高望重,又是天王临终托付,理当继位。”
戴宗、秦明、王英等纷纷称是。
但刘唐、阮氏三雄等晁盖旧部沉默着。阮小二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如磨砂:“天王遗言说得明白——‘擒得史文恭者,方为梁山泊主’。仇未报,凶未擒,这把交椅……谁也不能坐。”
“阮二哥!”李逵瞪眼。
“铁牛!”宋江沉声喝止。他走到厅中,对众人深深一揖:“诸位兄弟,天王遗言在此,我宋江若此时坐这交椅,便是不忠不义,对不起大哥在天之灵!”
他转身指着空椅,一字一句:“这把交椅,就让它空着!待到踏平曾头市,擒得史文恭,剖心挖肝祭奠天王之日,再依遗言定夺!”
吴用适时道:“公明哥哥所言极是。但山寨不可一日无主。依小弟之见,在擒得史文恭之前,可由公明哥哥暂代寨主之职,处理一应军机要务。待大仇得报,再遵天王遗命,公议归属。”
这话极尽巧妙——既全了遗言的形式,又给了宋江实权。
刘唐还想争辩,阮小二拉他衣袖,低声道:“先报仇。”
刘唐咬牙,单膝跪地:“既如此,请宋头领立即发兵,再打曾头市!我等愿为先锋,不擒史文恭,誓不回山!”
“对!立即发兵!”阮小五、阮小七齐声。
厅中群情激愤,新仇旧恨交织,许多将领喊杀声震天。
宋江却举手制止:“诸位兄弟报仇心切,我岂不知?但前番之败,便是轻敌冒进。此次若再草率出兵,岂非让更多弟兄白白送死?”
他走到沙盘前,指着曾头市地形:“史文恭武艺高强,曾头市城坚池深。强攻硬打,即便胜了,也是惨胜。我梁山已经折了天王,不能再折更多兄弟。”
“那仇就不报了?”刘唐急道。
“仇一定要报!”宋江斩钉截铁,“但要谋定而后动。需想一个万全之策,既能擒杀史文恭,又要尽量减少伤亡。”
厅中渐渐安静。众将知他说得有理,但胸中那口恶气,实在难以下咽。
玉麒麟·圣女留山
此时,林冲开口。
“要擒史文恭,非一人不可!”
众人看去。林冲起身,虽面色憔悴,但声音清晰:
“此人姓卢,名俊义,河北大名府人氏,江湖人称‘玉麒麟’。枪棒拳脚,天下无双。十八般兵器,样样精通。更有一身神力,能开三石硬弓。”
吴用眼睛一亮:“可是那河北三绝的卢员外?听说他棍棒天下无对?”
“正是。”林冲点头,眼中闪过复杂神色,“卢员外是我同门大师兄,早我十年拜在周侗师父门下。若论武艺……”他顿了顿,“我不及他。史文恭,也不及他。”
厅中哗然。
李逵嚷道:“既有这等人物,还不快请上山来!”
“谈何容易。”林冲苦笑,“卢员外家财万贯,是大名府首富,更兼一身好武艺,名震河北。他怎会轻易落草?”
吴用捻须微笑,眼中闪过精光:“事在人为。若卢员外肯上山,擒史文恭易如反掌。只是……需用些计策。”
宋江看向吴用:“学究已有计?”
吴用附耳低语片刻。宋江听罢,沉吟良久,缓缓点头:“虽有些……但为报大哥之仇,也顾不得了。”
议到此处,安道全忽然带着林暮雪步入厅中。
“公明哥哥,诸位头领。”安道全拱手,“我师侄林暮雪本欲今日辞行,但我劝她暂留数日。一来,军中多有伤员,可请她相助诊治;二来……”他看向林暮雪。
林暮雪白衣素颜,对众人微微一礼:“小女子虽未能救回晁天王,但既来梁山,愿尽绵力。这次重伤的人员太多。我可帮助师叔几天。”
宋江起身还礼:“圣女高义,宋江拜谢。还请圣女多留些时日,一来疗治伤患,二来……叔侄二人多叙叙旧。”
林暮雪轻轻颔首,不再多言,随安道全退出。
暗流·余音
会后,众头领散去。
金海在廊下收拾祭器,看见林冲独自站在忠烈堂檐下,望着连绵雨幕,久久不动。那位白衣圣女林暮雪从旁经过,两人目光短暂相接,林暮雪微微颔首,林冲拱手还礼——无人听见他们低语了什么。
待林暮雪走远,金海才上前:“林教头,雨大,当心着凉。”
林冲点点头,缓步走入雨中。那背影在漫天白幡与细雨里,萧索如秋叶。
金海望着他的背影,心中复杂难言。他知道,接下来梁山将迎来翻天覆地的变化——请卢俊义上山将用计,二打曾头市将血流成河,宋江将正式掌权,而后招安、征辽、打方腊……一幕幕大戏即将开场。
金海抬头,雨丝扑面。梁山笼罩在白色哀恸中,但那哀恸之下,暗流已开始涌动。
晁盖的时代,以一支毒箭和一句遗言,悲壮落幕。
宋公明的时代,悄然开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