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章和魏小婉连呼吸都放轻了,李雪雁更是紧张地看着林平安。
高阳啊高阳,你能不能少说两句?你是正妻,这一点天下皆知,你又何必反复拿出来说道,平白惹得长乐不快,让大家难堪?
林平安心中叫苦不迭,额头冷汗直冒。
他有心开口打个圆场,缓和一下这剑拔弩张的气氛,可一想到自己和高阳还在冷战中。
此刻若跳出来偏向任何一方,或者说些和稀泥的话,以高阳那炮仗性子,怕不是要当场炸开,把这画板都给掀了!
他只能强自镇定,不发一言,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李丽质清丽的脸上并无怒色。
她定定地看了高阳片刻,忽然,笑了。
笑声清冷悦耳,如风吹玉罄,在这紧绷的气氛中显得格外突兀。
也让高阳柳眉微蹙。
“高阳妹妹这番见解,倒是让姐姐我又想到一事!”
“妹妹可知,为何有经验的农人侍弄桃李果树,总要耐心等待,待那第一茬最热闹的花儿都尽数谢了,才真正开始期盼树上坐果?”
她不待高阳回答,自顾自地走到桃树下,伸手轻轻托起一截低垂的花枝。
枝头桃花灼灼,绚烂夺目,但若仔细看去,最外层、最早绽放的那几朵,边缘已隐隐现出萎黄的痕迹,不复初绽时的娇嫩。
“因为这最早冒头、开得最盛的花……”
李丽质指尖轻柔地触碰了一下那将谢未谢的花瓣,语气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的淡然。
“往往心气太急,根基未稳!它们承不住倒春的寒意,也经不住蜂蝶过早的吵嚷!”
她松开手,花枝弹回原位,又洒落几片早衰的花瓣。
“农人们管这样的花,叫“虚花”!”
李丽质转身,看向高阳。
“开的时候,喧喧嚷嚷,占尽枝头风光,看着热闹非凡。可热闹过后呢?十有八九,是不结果的。”
她缓步走回石桌旁,姿态从容不迫。
“真正能默默积蓄力量,最终孕育出甘美果实的,反倒是那些不争不抢、不疾不徐,在春光里稳稳酝酿、等待最合适时机才绽放的花苞!”
李丽质站在高阳面前,两人距离不过数尺,目光相接。
我了个乖乖,火花四溅呐!
看着两人目光相接,仿佛有电流迸射,林平安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知道李丽质要放大招了。
“所以啊,先开花,未必就能先结果!迟开花,也未必就是福分迟来!”
“天地运行自有其道,四时更替自有其序。该开花时自然会开,该结果时自然能结——”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道:“急不得,也抢不来!强求的早,或许,只是早谢罢了!”
句句说花,句句喻人,句句未提“正妻”、“子嗣”,却又句句直指核心。
李丽质这是在告诉高阳,更是告诉所有人:正妻之名(先开花)固然是优势,但若无子嗣(不结果),这优势便是虚的!
而能孕育子嗣(结果实)的,才是真正奠定家庭未来、获得长久稳固地位的根基。
同时,也在暗示,高阳的急躁与争抢(反复强调正妻),或许并非福兆。
高阳袖中的小手,骤然攥紧成拳,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李丽质这话,像一根冰冷的针,精准无比地刺中了她心底最痛、也最无法辩驳的软肋!
她虽是正妻,但李月却比她先怀上林平安的子嗣!
这“结果”之事,她确实落后了!
而且落后得如此明显,如此难堪!
她盯着李丽质那张皎如明月、仿佛永远波澜不惊的清丽脸庞,胸中怒意翻腾。
豫章和李雪雁刚想出来打圆场,却见高阳也忽然笑了。
“姐姐真是好学问!连农桑稼穑之事,都如此精通,妹妹佩服!”
“不过,妹妹也曾听府中老农提过,有些果树啊,头一年结的果子,看着喜人,实则最是酸涩难当!”
“有经验的农人,宁可早早动手将这些头茬果摘了去!”
她走到画架旁,指尖再次划过那依旧空白的宣纸。
“为何?因为留着它们,非但尝不到甜头,反而会白白耗损大树的元气根基,耽误了来年结出真正又大又甜的果子!这农事上的讲究,叫做——疏果!”
她抬起眼,目光如刀,扫过李丽质,似有若无地瞟了一眼远处马车方向,最后定格在林平安脸上,声音不大,却字字如冰珠砸地。
“就像这作画,有些笔墨看似先落下了,占了个位置。但若画师审视全局后,觉得此笔不妥,破坏了意境,或者……根本就是败笔……”
她唇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自会以清水小心洗去,或以更浓重鲜艳的彩墨,毫不犹豫地将其覆盖!”
她指尖在宣纸上重重一点,仿佛那一点之下,便是她口中那该被“洗去”或“覆盖”的败笔。
“最后能留在纸上,历经时光而不褪色、成为画作不可或缺一部分的,才是真正该留的、值得留的笔墨!”
话至此,已近乎撕破了所有含蓄优雅的表皮,露出了内里冰冷而残酷的争斗本质!
高阳这是在用最直白的隐喻发出威胁:正妻若有嫡子,庶子便需退让!
正妻若不容,即便已有身孕,未来也难保周全!
她高阳,才是那个有权决定“留哪些笔墨”的“画师”(正妻)!
“嘶——”
饶是豫章天真烂漫,李雪雁性格活泼,魏小婉心思沉稳,此刻听到如此露骨近的隐喻,也不禁齐齐倒吸一口凉气。
连远处马车上的李月,抚着腹部的手也微微一顿,脸上笑容敛去,眸色沉了下来。
桃树下,春光依旧明媚,桃花依旧烂漫,但空气中的温度却仿佛降至冰点。
李丽质定定地看了高阳许久,眸光深不见底,脸上的温婉笑意缓缓收敛,恢复了嫡长公主固有的威严与清冷。
片刻难熬的死寂之后,李丽质缓缓地,将目光从高阳脸上移开,转向了从始至终未发一言的林平安。
与此同时,众女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齐刷刷地聚焦在了林平安身上。
高阳也微微侧头,绯红的唇角依旧噙着那抹冷冽的笑,眼神却如钩子般锁定了林平安。
无声的诘问,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力:话已至此,机锋已尽。
姐妹情分眼看要伤于无形,这“第一笔”到底落向何处,这“顺序”究竟如何定夺,这尴尬僵局如何打破——
该你这个执笔人决定了!
林平安头皮发麻,脸上僵硬的笑容都快挂不住了。
手中的鹅毛笔似有千斤重!
他娘的!高阳这尾红鲤,今天是彻底炸鳞了!
不仅炸鳞,还特么化身食人鱼了,逮着机会就下死口!
还有丽质,平时看着不争不抢,真斗起机锋来,也是绵里藏针,寸步不让!
这哪是桃花树下作画?这分明是大型修罗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