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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那便是唯一的旋律

    “咚——”

    单调却清晰的音符在教室里回荡,年轻男人引导小孩子用一根手指小心翼翼地按下钢琴的中央C键。小孩抬起头,眼里全是光,就像他刚刚创造了一个奇迹。

    “听到了吗?”他问:“这是你的声音。很清晰,对不对?”

    小孩用力点头,眼眶有些发红。

    “音乐不只是一首复杂的曲子。”他又转头对围坐在身边的几个孩子说:“它可以是任何一种你敢于发出的声音,不必局限于钢琴。一个音符,一段节奏,或我们用力地拍一下手,都是告诉世界:‘我在这里’。”

    “任老师,”用刘海遮住眼睛的小孩低声问道,“他们说我唱歌像鸭子叫……我是不是真的很惹人烦?”

    其他的孩子有的低下头,有的偷偷瞥他。

    “你觉得鸭子叫难听吗?”

    女孩从刘海的缝隙里茫然地看向他。

    “鸭子绝对不会觉得它的声音难听,它们发出叫声是为了呼唤同伴和表达情绪,这就是它们的语言。青蛙的声音也好,蝉的鸣叫也好,都有其存在的意义。”

    他握住女孩的手:“你的声音首先是你自己的,你觉得像什么就是什么,只有你觉得像任何东西都可以。”

    “我很讨厌下雨天。”她轻声道:“他们每次都那么说……我感觉心里就像下雨了一样。而且,老师、我想做天鹅,我喜欢天鹅。”

    她没有被笑愿望不切实际,对方倒是满脸认真地跟她点头道:“大雨是不能打湿天鹅翅膀的,无法掩盖天鹅心里的光芒,对不对。”

    她还是低着头,但肩膀细微的颤抖停了下来。

    活动结束后,孩子们像一群终于敢小声鸣叫的雏鸟,叽叽喳喳地围着他道别。他得到了一些谢意,一把被捂得发热的水果糖,还有几张蜡笔画。成年人脸上始终带着温和、鼓励的笑容一一回应。

    直到社区儿童服务中心那扇铁门在他身后轻轻合拢,他脸上的暖意才像遇冷的瓷器出现细密裂痕,再无声剥落。他顺着渐渐被暮色浸透的街道回家。

    任映真知道为什么那个女孩会提及天鹅,阅读室里有《安徒生童话》,有《丑小鸭》。他绝不会对孩子讲丑小鸭能变成天鹅是因为它流淌着本来就是天鹅的血脉。

    他能在这些孩子身上看到璞玉的潜能和未来,只要给他们足够的耐心和关照,总有一天、总有一天——

    那么他呢?

    天上开始飘下细密雨丝,他走进关东煮和咖啡混合味道的便利店,买了一把黑色长柄伞。在等待扫码付钱的短暂空隙里,他透过被雨水模糊的玻璃窗,看着外面行色匆匆、为生活奔波的人们,一种巨大的疏离感攫住了他。

    一个极其清晰的声音说道:

    “如果给你一次机会,修正这一切呢?”

    他的脊背僵直一瞬,转回头:“什么?”

    便利店员狐疑道:“先生?您的伞,找零。”

    他道了声谢,接过伞和零钱,推开门走了出去。“啪”地一声,伞面撑开。

    却没有隔开那个如影随形的声音。

    “我可以让你从开始就没有被抱错,安稳地在你的亲生父母身边长大,你可以从小享有最好的资源、得到最精心的栽培,再也无需任何挣扎就能接受万众瞩目,你的生母会以你为傲,你的父兄会真心关爱你,你将拥有一个……毫无瑕疵的,完美的人生。”

    它描述了一个过于逼真的场景,将流光溢彩的未来在他眼前徐徐展开。来吧,试试拥抱另一种可能,轻松、明亮,没有伤痕——

    “不了,谢谢。”他撑着伞走入绵密的雨幕,雨点敲打伞面的声音让那个声音变得越来越远。他用轻得几乎被吞没的音量对那个声音,对那个不甘的幽灵回应道:“不必,我已经有了最好的人生。”

    就算开始就是错误,这一切都是偏离航线的旅行……他已经得到他应得的全部了,从方家人那他得到了关爱也承受了失落,它们全部都是真实的。

    他分不清自己的第一次人生是噩梦一场还是确切地发生过,那些因为“是亲生的”和“不是亲生的”而加倍努力拼命想要向两个家庭证明自己、我是值得被你们选择的孩子——那些日日夜夜共同雕刻成了现在的我。

    如果抹去所有痛苦的记忆,只留下“完美”的甜蜜的部分,那还会是他吗?人的性格是一点一滴的经历塑造的,过去的全部不论甘苦都是他之所以为“他”的根据。

    “如果为了个虚幻的完美可能,去抹杀我的来路,见到一个陌生的自己……我不愿意。”

    那声音笑了笑,没有再说话,一切尽在不言中:果然是你。

    他深吸了一口湿润的空气,继续向前走去。

    一辆线条流畅的黑色轿车静静停在路边树下,车窗上滑落的雨痕被路灯映得发凉。副驾驶车窗降下,露出驾驶位上男人的脸。

    方既明说:“小真,上车。”

    任映真收伞,拉开车门坐进去,温暖干燥的空气瞬间驱散了外边的寒冷。

    车子发动,他继续开口:“之前说的那个公益基金会有新消息了,主要方向是青少年发展和公共教育,尤其是艺术普及和弱势群体的教育支持——要不要来试试?”

    雨刷器规律的刮擦声混合着引擎的低鸣作响。

    任映真看着窗外,却好像透过车窗玻璃的倒影和方既明对视了:“我可能还是更适合待在离孩子们近一点的位置。”

    他觉得方既明应该清楚这点:擅长宏观的架构和运筹的人并不是他眼前这个任映真。

    方既明似乎早有所料,神色不变地“嗯”了一声:“本来也不是让你去坐办公室的,你可以继续在社区中心做你想做的那些事,同时把你觉得有效的模式,遇到的典型案例总结提炼……它只会帮助你去影响和支持更多类似的社区和群体。”

    “好。”听到一半他就明白这是对方仔细权衡后的结果:“谢谢大哥。”

    这件事就算敲定了。

    车子驶向远方,在一排簇新的别墅前停下。

    “到了,看看进度。”

    新家正在进行最后的收尾工作,空间是开阔的复式结构,装修风格简约大气,以暖色调为主。方案是方梦远的未婚妻做的。

    方家爸妈住楼下主卧,小院子方便宠物活动和他们晒晒太阳。楼上留出了三个孩子的房间,让他们偶尔回来也有地方住。任映真跟在方既明身后到处大致看看,他对物质要求向来不高——不然当年也不会死命坚持留在方家了。

    一楼有间房采光不错,却没听方既明说具体规划。他推开门向内瞥了一眼,随后被钉在了原地。

    房间里有一架黑色的三角钢琴。

    它静静立在那里,像一座突然从他的少年时代深处浮出的岛屿。

    心脏像是被一只手狠攥又猛地松开,十几年的时光一瞬间被击穿。他不能说清自己对钢琴是否在潜意识中有种微妙的回避心理,这么多年来,他从不在不是孩子们的人面前按下琴键,也从来不在自己的住处放和钢琴有关的东西。

    他恐惧那本该让他引以为傲的天赋,因为它们指向一个他想要逃离的根源。

    他以为这其实无人知晓。

    他以为那个小孩子已经不再做梦了。

    方既明在他身后语调淡淡地开口:“你不想弹的话,当个摆设也好。不过,还是看你想怎么处置。它是你的。”

    任映真一步步走过去,抚上冰凉光滑的琴盖。

    轻轻掀开,黑白两色的琴键像是在邀请他。他坐下,那么几秒钟的凝固和沉寂后——一段即兴、清澈的旋律流淌出来。初春融雪时,冰层下第一滴挣脱束缚的水珠,蛰伏已久的种子用尽力气顶开湿润的泥土,怯怯地探出芽来。

    房间内的空旷和凉意都被驱散了。

    温和却势不可挡的勃勃生机。

    方既明听出他心中有一个丰沛的、还没被这世界磨损的,只属于任映真自己的另一个世界。

    一曲终了,他扣下琴盖。

    方既明听见任映真说:“之后再一起玩吧。”那话听起来像是对钢琴说的。不,他觉得应该把“像”去掉。

    任映真外套口袋里的手机响了起来。

    是方梦远。

    “妈让爸炖的汤都快煲干了。”那边的声音有一丝幽怨:“我和婷婷都等着你俩回来开饭呢。”

    “我们这就回。”任映真应道,挂了电话,看向方既明。

    车子重新驶入被雨水洗刷过的街道,车内一片安静,只有空调细微的风声和轮胎碾过湿滑路面的声响。雨已经小了,车窗外的世界像是隔着一层磨砂玻璃,朦胧而安静。

    开了好一段路,方既明忽然又开口:“小真。”

    “嗯?”任映真从窗外收回视线。

    “现在这样,”方既明目视前方,但任映真看见他握着方向盘的手指关节微微收紧,“你满意吗?”

    他笑起来,语气轻松:“我做自己喜欢的事呢,有什么不满意的?”

    “……”方既明再开口时声音沉缓:“我们对你是有亏欠的。”

    任映真脸上的笑容淡了下来。

    “你本该得到更好的,如果不是那个意外,你也不会被人欺负,不会吃那些苦。”他的声音有丝涩意:“从小到大,尤其是你上高中那会儿,我们忽视你太多了。”

    他们用了太长时间才从生活的泥潭中挣扎着露出头,而这个阴差阳错来到身边、与他们并无血缘的孩子,本不该一开始就跟着他们陷在贫穷和窘迫里。

    “我不喜欢如果。”任映真轻声回道:“没有如果。现在真的挺好的,我已经不在意了。”

    “……”方既明喉结滚动了一下,他的声音很低,却能被任映真听清:“有段时间我看着你,感觉你的身体里住着另一个人。他简直完美无缺,能做所有你不会做的事。”

    任映真没想到他会发现,并且记到现在。他怔了怔——因为他从对方的声音里听出了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另一个“我”比他坚强勇敢太多,也当断则断。

    “我真的很担心你再也不会回来了。”方既明说:“所以那段时间我常常想,如果、如果当初我们能再多关心你一点,是不是就不会……”

    “我其实以为你们会更喜欢‘他’呢。”任映真说:“他好像什么都懂,什么都会,能做所有我原本不擅长、甚至畏惧的事,冷静、果断,好像没有任何事情能难倒他,可是我——”

    “可是他不是你啊。”方既明说。

    任映真说不出话,因为对方的这句话像团棉絮堵住了他的嘴。

    “我以为将要永远都无法弥补你了,也永远失去你了。跟在我身后喊‘大哥’的小孩,在外边受了委屈怕讲出来会添麻烦就选择躲起来消化情绪的……那个才是你。”

    他没想到自己的高中时代竟然是大哥心里一道如此沉重的阴影。

    “我毕竟回来了。”他鼻腔一酸,眼前迅速模糊,还是自己低下头,掌根抵在额头。他重复道:“我毕竟……回来了。”

    绿灯亮了,后方的车辆传来催促的喇叭声。

    方既明重新目视前方,启动了车子。这次车内的沉默像是被场暴雨洗过,空气是被洗涤一新的宁静。

    过了好一会儿,他听见任映真说:“我不会再走了。”

    方既明没有看他,只是极轻地“嗯”了一声:“你按自己的想法做。需要什么,跟我说。”

    “好。”

    车子驶入他们熟悉的小区,两人一起走到家门口。方既明走在前面,摸钥匙开门。

    门开的瞬间,温暖明亮的光线倾泻而出,伴随着食物诱人的香气和一阵热闹的说话声。

    “回来了!”方梦远欢呼道:“终于回来了!”看来饿得不轻。

    “快进来!”方母带着笑意催促道:“汤一直给你们俩热着呢,婷婷还给你们买了礼物!”

    “巧了,我们也有礼物给她。”

    “就等你们俩了。”

    “小真,欢迎回家。”

    【《那便是唯一的旋律》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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