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迢脸上神色一收,倒把他说的话当个事儿办,顺着任映真的思路往下想:“你说的也是……你觉得这种异世界真人秀算一种意识层面的掠夺吗?”
【周迢被问蒙了】
【哈哈多大点小孩啊就在那众人皆醉我独醒了,任映真这性格真是……】
【等会,我们正在看的第二人生不也是异世界真人秀吗,如果这个世界对角色们来说是真实】
【停,禁止套娃,这样下去伦理黑洞要无穷尽了】
【所以我们现在发出的弹幕算不算某种意义上的意识投射评论,那么我们的围观和打赏和节目里这些追星聊股的“同学”有本质区别吗?】
【你怎么不干脆说我们生活在一本小说虚构的世界里呢?】
“搞那么严肃。”路过的同学脸上挂着“你们未免也想太多”的调侃笑容凑近:“那就是节目效果,模拟演算而已。随他们宣传怎么说,大家心里都知道是怎么回事。”
“是啊,大家也就嘴上说着爽爽。我们都知道‘意识投放’其实就是一个噱头,跟地球文明时代的电影特效是一个性质。肯定都是AI模拟出来的啦,怎么可能是真的?”
“对啊,就是为了好看,谁会管一个虚拟角色‘原本’有没有人生,逻辑自洽就行呗。别想太深了,这只是一个娱乐节目而已。”
“不过,如果真有这样的技术……嘿嘿,我倒真的想尝试看看次元旅行呢!”
任映真看向周迢,后者几不可察地轻轻摇了摇头。
“嗯,模拟技术的拟真度确实越来越高了。”他接过话头,轻巧地将其转开:“上周的拓展阅读里就提到了相关算法的底层逻辑优化……”
“是啊,这一季的材质渲染……”
现在这些孩子们尚未知晓,接下来的几年里,异世界真人秀将在联邦愈发风靡,议题也更加大胆,沉浸于感官刺激的人越来越多。
那就都是后话了。
正式演出的地点是学校礼堂。任家那边想也知道他们不会来,任映真干脆没告知。周迢的父母早早到场,任映真在舞台上余光捕捉到了他们正在用电子终端记录影像。
演出顺利结束。
【就这就停止了吗,方望槿怎么越走越远了啊我草!!】
“演得非常棒,小真,我们都看入迷了。”周未说。
“谢谢阿姨。”
任映真注意到周舟——周迢的父亲正在不远处,他们这家人的名字都很有意思,以至于任映真其实好奇过如果周迢会有兄弟姐妹,这对夫妻会怎样取名。
他们比谁都更了解他,所以不会过度赞扬。他们会记录影像是父母想要记录孩子人生中的重要时刻,也许有朝一日,这画面就是周迢的童年高光时刻。
对教育系统与格欧费茵来说,这是一次综合素质的公开考核。
任映真想,说不定过段时间格欧费茵就会找他“聊天”,询问是否会考虑系统性接触表演艺术的相关课程。
周家人邀请他共进晚餐,但他享受他们其乐融融的氛围已经够多了,任映真觉得也许今天是周迢生命里的一个重要时刻,他不想过多打扰。而且,他有点累了。
他婉拒了。
“路上小心,”周未说,“回去好好休息,到家报个平安。”
“好。”
沉沉夜色里,飞行器无声滑行,窗外流光溢彩,车厢里只有系统运行的微弱嗡鸣,和他自己轻不可闻的呼吸。
车停了。家里、这栋宅邸里只有恒定的冷空气。它静得可怕,每次推开门都是走入一张嘴,自动感应的灯光在他踏入时一层层亮起。一层的起居室里没有人,他也像这个博物馆里的展品之一。
不过其实,任映真觉得他是否存在于这个空间而言并无区别。
他换完鞋,在电子终端上打开与周迢的通讯页面开始敲字。
“这么晚放学?”
他的手指顿住,慢慢转过身。
任今也倚在墙上,正揉着眼睛。他视线先落在任映真脸上,有点被打扰的不耐,但随即凝滞。
他像是突然发现了什么新物种一样盯着任映真。
明明算好时间了不应该遇上他们,刚才应该更留心线的。他要为此道歉吗?他毕竟是没有说这件事,他们来不来是他们的事情,说不说是他的事情。他只是不想自取其辱。
“让我猜猜,”任今也倒没生气,“文艺汇演是吧?格欧费茵的小把戏……过来。”他招招手。
任映真听出他语调里的轻佻和不屑,还是走到他近前。
任今也先闻到隐约的定型水味道,混杂着一点脂粉香气。
他离场时换了戏服,但是底妆没卸干净。舞台灯光打下来,有投影辅助妆容也会被吃掉一半,走过来时任映真眼角没有仔细清理掉的闪粉一路粼粼。立志要当化妆师战胜投影技术的同学在他脸上很用心,刻意描过的眼睛比平时更幽深些。
“演的什么?”任今也从他耳后捏出一根黑色的羽毛,妆造留了点灵魂。任映真不喜欢灰姑娘的水晶鞋。
“《夜莺与玫瑰》。”他如实回答。
任今也大可以直接伸手一摸,什么都能读取个大概。多此一问就是故意,想要延长审视的过程。任映真腹诽。
“也不叫我去。”任今也挑眉,语气听不出喜怒:“演两段我看看,有什么我不能见的吗?”
“……”说得好像叫他,他就真会纡尊降贵地来看似的。
任映真轻轻吸了一口气,他抬眼时,那只娇小的鸟儿好像落在了任今也指尖上。
“给我一朵红玫瑰吧,”夜莺咬字甜美,声音轻柔又哀婉地请求道,“我会为你唱我最动听的歌。”
小鸟仰起头看向人类,没有做任何动作,灯光在残留妆容的脸上投下很淡的阴影,那一截向他坦白着的脖颈线条很漂亮。一只鸟在祈求一朵花,姿态卑微而美丽。
“……”任今也沉默片刻才开口问道:“这是哪一段?”
“对红玫瑰树的独白。”任映真的语气瞬间从刚才的氛围里抽离出来,平铺直叙道。
“对学生的那一段呢?”任今也说,命令的口吻:“我要听那段。”
这人还是这么麻烦,拿他当玩具吗?可以随意点播表演的?任映真心里有点烦躁和无奈,脸上不显,只是眨了眨眼。夜莺就又回来了,附在这个少年的躯壳上。
“开心起来吧!”夜莺的嗓音骤然明亮,欢快道:“幸福起来!”
它的声音里满是秘密即将揭晓的兴奋,若仔细听,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琴弦将断未断时的余震:“你就要拥有一朵红色的玫瑰了。我会在月光里用音乐铸成它,用我的心血染红它——”
说到“心血”二字时,他的声音微顿了一下,仿佛这只鸟能够感受到即将到来的锥心之苦,但夜莺用更坚定的、带着献祭般狂热的声音接上:“我唯一请求的回报,是你能成为一个痴情的人。”
这只鸟有某种超然的确信,他的脸上有一种殉道者般的光辉,陈述一个只属于他的永恒的真理:“因为真爱比哲学更有智慧,比权力更加雄伟。”
可是一只鸟的心,怎么能够和一个人的心相提并论呢?
崇高的宣言背后是注定被轻贱的牺牲。
“我……”演完了。
任今也伸手按在了他脸上,把残留的为了表现濒死而刻意涂抹不匀的淡色唇彩晕开。
因为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只夜莺刚才确实从他这攫取到了什么东西。他讨走了观看者的心,哪怕只有一瞬。格欧费茵一定会推荐这小子去当演员,而他一定能蛊惑看见他的观众。
任映真只看见了连接彼此的线倏然爆发出刺目的光芒,亮了起来——甚至比周迢的线还要亮,像一根被烧红的金属丝,灼灼地横在他的视野里,不容回避。
以前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的线……什么意思?
“哥……?”
年长者如梦初醒般地松开手。
“呵。”任今也漫不经心地在他校服衬衫领口上蹭掉了指腹沾着的剩余唇彩,似乎又怜悯又嘲弄地对他一笑:“你被骗了。”
“你不该演夜莺,你要做一只为了虚幻的玫瑰就心甘情愿把荆棘扎进心脏的蠢鸟吗?”
“你应该去演道林·格雷或者莎乐美。”
他看任映真似乎没听懂,只是僵在原地,也没心情跟这小废物解释,有些索然无味。
【这推荐的方向是不是有哪不对】
【哥哥我们的红线在血管里卧槽怎么真是骨科啊,这个能播吗老天】
【深井的胖次啊为什么他们的教育AI也叫格欧费茵啊】
【所以前九期A-07看起来就一副能利用一切(包括自己)的样儿根源就在这是吗】
【深井有那玩意儿吗】
“对了,”任今也离开前半侧过身,通知而非商量道:“把周末空出来。”说完,他没等回应,就径自消失掉了。
感应灯因为久无动静而次第熄灭。
任映真站在一片黑暗里许久没动,那条线亮得让他感到不安。他等到心跳稍微平复才回到自己的房间,继续敲刚刚写到一半就被打断的信息。他删掉了那半句话,重新输入。
。:到了,一切顺利。
ZT:到家就好;)
。:另外我周末临时有安排,原定的事要改期了。
ZT:诶?周末你要去哪吗?
。:家里的事,还不太清楚。
ZT:你忙你的,有什么问题或再改动就发信息飞我一下。下次再玩也一样的。
。:谢谢。
ZT:又说那话!!!
那几个感叹号让他能想象出周迢在那边跳脚的样子。
虽说没有拒绝对方安排的余地,但任映真没想到对方会一直盯着自己看。飞行器里有蚊子也会被他们的沉默夹死。他看着窗外,但能感觉到任今也的目光从他的脸往下滑。
这么多年突然发现他原来也是个人类吗。哇,很惊讶吧。如果是外貌的话,哥你为什么不去照照镜子呢。任今也的目光像一根发光的针刺在他视野的边缘,不能规避,逃不走。
“我们今天去疗养院,”任今也说,“看看妈。”
任映真点头表示知道了。
沈君萤在任静蓁去世大约一年后就开始能力失控,她的异能力专攻心灵系,失控之后会无差别读取周围人的情绪和想法,有时又陷入长久的封闭。为了信息安全和其他人的精神稳定,她被送往一处专为高敏感度、高风险异能者设置的、环境高度控制的疗养院进行静养,不常在家。
这件事也是大家决定后没人通知他的典型范例,如果不是线突然模糊了一条,任映真还不知道母亲已经不在家了。以前去看望沈君萤,也没人想起要叫上他。
这是当然的,大家都觉得我们的母亲不想见到这个孩子。
“以前没人叫上你是因为大家都觉得妈可能不太想看见你。”任今也就像摸到他了一样把他的想法说出来。
任映真垂着的眼睫颤动了一下,脸上还是没表情,只是放在膝盖上的手指微微收拢。他们家祖传的好皮相,这小孩还没长开呢。可惜没有另一个弟弟叫他这么苛刻地品评,而任今也同时知道任意恒是不会这么看自己的——但可能会同样这么看任映真。
骨架偏纤细,便服是合身派的,肌肉线条有但很单薄,长期规律锻炼的结果。废物一个。C级别的异能又毫无攻击性。笨蛋一个。明明被他这样讲了却连一句像样的反抗或质问都说不出口。
我说过来就真的过来,百依百顺的小东西。
任今也当然很清楚刚才那话已经在弟弟心里捅了一刀。如果任映真确实是那种心硬如铁、能对家人的态度和评价完全无动于衷的孩子,做什么都是打在棉花上,欺负他这件事反而不会那么有趣了。
但任映真做不到,再怎么早熟,人在十三四岁的时候还是会渴望被认可,对来自亲人的伤害产生本能的反应,这是一种基因编码。他看着任映真在现实基础上构建脆弱的防御工事,假装自己不会被这种事一次又一次刺穿。
而他恰恰喜欢这种找到工事裂缝并撬动它的感觉。
也许这就是他填写问卷,签订协议,最终从事那种工作的理由。他的职责正是揭秘。
“所以我要带你去。”任今也说:“这次说不定会挺有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