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带着咸腥,卷过温波海岸。
战后的余烬尚未冷透,焦木的苦味与血腥的甜腻纠缠在一处,随着日出的光芒一点点被盖下去。
残破营寨前,周猛站得笔直,铠甲上干涸的血渍已凝成深褐,像一层洗不掉的铁锈。
他深吸一口气,硬生生压下胸腔里翻涌的情绪,那不仅是疲惫,更是一种沉到骨缝里的无力。
“来人!”声音沙哑,却仍带着军中惯有的硬劲。
一名斥候疾步而来,单膝跪地:“将军!”
“取纸笔来。我说,你记。”周猛转身望向海面。
那里曾黑压压一片倭船,如今虽已退去,却像悬在心口的一把刀,随时可能落下,“一字不差,快马送回南苏大营。”
斥候迅速展开粗布,炭笔在指间一紧。
周猛的声音在晚风里一字一顿,像从胸腔里碾出来:
“温波急报!寅时三刻,倭奴大举来犯,战船十余艘,兵力逾五千,携火炮数十门。其武功诡谲,长刀锋锐,非以往散勇流寇可比。我军联合乞行帮、海鲨帮拼死抵抗,虽暂退敌,然伤亡惨重。若援军不至,军备不补,恐倭奴卷土重来时,温波必失。望将军速请上令,此非一城一地之危,实为叩关入侵之始。”
他停了停,喉间像堵着一块石头。
斥候笔下疾书,炭迹深深压进粗布纤维。
周猛说完最后一字,沉默良久,才又开口,声音更低、更沉:“告诉祁将军,我周猛愿死守温波。但我需要兵、需要粮、需要军令调动更多守军。若上头再犹豫不决……”他没有说下去,只挥了挥手,像是把那句话硬生生咽回肚里。
斥候将布条卷起,塞入竹筒,蜡封,系在胸前。又从怀中取出一面赤红小旗,旗面绣着一个黑色“急”字,军中最紧急的传令旗,沿途关卡见旗必须放行。若有马匪敢劫,官府必下海捕,不死不休。
“必不辱命!”斥候翻身上马。战马长嘶,四蹄扬起沙尘,转眼没入渐浓晨光。
另一边,孟箫剑独立在海岸高崖上。
脚下是刚刚厮杀过的战场,血迹在晨光里泛着暗光,像潮湿的墨。
海风掀起他的衣袍,猎猎作响。
他回想方才的冲杀,乞行帮弟兄们武功不弱,可在千军万马的冲阵里,个人的勇武终究像浪花一样短促。倭奴刀法诡异,配合默契,更可怕的是他们眼中那股近乎疯癫的杀气。
不是为财为地的掠夺,而像某种更深、更黑暗的欲望。
“帮主。”身后传来丁长老的声音。
孟箫剑没有回头:“弟兄们如何?”
丁典庆走到他身侧,沉默片刻,才道:“沿岸百姓,咱们提前撤到后方,一个没伤。只是自家弟兄……”他顿了顿,声音像被风割了一下,低了下去。
晚风忽然更冷。
孟箫剑闭上眼,片刻后睁开,眼中已无彷徨,只剩决断:“传我命令。”
“第一,传信各分舵。凡乞行帮弟子,除必要留守者,尽数向温波郡集结。第二,以我的名义,广发英雄帖。”
丁典庆一怔:“帮主是要……”
“今年不办帮中大会了。”孟箫剑转身,目光如炬,“我们办‘抗倭救国会’。地点就在温波。时间定在……一个月后!”
“可是帮主,”丁典庆面露难色,“咱们虽为江湖第一大帮,可要召集天下门派,论资历、论声望,恐还需武当或少林牵头。况且今年武林大会早已定在少林寺,日期就在三月之后。此时若要各派改道温波。不说时日紧,就怕……”
孟箫剑拍了拍老伙计的肩:“你的顾虑我明白。所以少林,我必须亲自走一趟。”
“您要上少林?”
“我与少林……有些渊源。”孟箫剑望向西方,目光似穿过千里山川,“或许能求了凡方丈卖我一个面子。”
丁典庆望着眼前这个三十出头便统领天下第一大帮的男人,此刻眼底竟掠过一丝罕见的怅惘。他不再多问,抱拳躬身:“帮主大义!丁典庆领命,这就去办!”
丁长老远去后,孟箫剑仍立在崖上,久久未动。
海风一阵阵,把他的思绪吹回二十多年前的那个黄昏。
记忆里的天空是橘红色的。
村口老槐树下,七八个孩童围成一圈,中间两道小小身影扭打成团。年幼的孟箫剑,那时还没有名字,村里人都叫他“狗杂种”。
他正死死掐着一个胖男孩的脖子。
那孩子脸涨得发紫,手脚无力地扑腾。周围孩子的哄笑与尖叫混作一片。
孟箫剑记不清起因了,也许是一块馊馒头,也许是一句“没爹没娘的野种”。他只记得胸腔里烧着一团火,烧掉了恐惧,烧掉了理智,只剩野兽般的本能:你不让我活,那就一起死。
“阿弥陀佛。”
声音不高,却像一泓清泉,直灌进脑海。
那声佛号里没有威慑、没有呵斥,只有一种广阔的悲悯,缓缓荡开他心里的暴戾。孟箫剑手一松,胖男孩滚到一边,剧烈咳嗽。
他怔怔看着自己的双手,忽然跪倒在地,朝那孩子连连磕头:“对不住……对不住……我不是故意的……”
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何,就在那一瞬间,某种坚硬的外壳碎了,露出里面那个害怕的、孤独的、其实从未真正想伤害任何人的孩子。
“善哉善哉。”
一位白眉老僧不知何时立在旁侧。
灰布僧袍洗得发白,眼神却清澈如孩童。
未等老僧再言,村道那头已响起杂乱脚步与叫骂。
十多个村民手持锄头木棍冲来,为首汉子满脸横肉,正是那胖男孩的父亲。
“哪个王八蛋打我儿子?!站出来!”
孟箫剑站起身,不躲、不哭。他习惯了,每次打架,无论谁先动手,最后挨打的总是他。因为他是孤儿,没人为他撑腰。
“又是这野小子!”
“早说了养不熟的白眼狼!”
“不过……王家小子常带人欺负他……”
那汉子抡起扁担便冲。孟箫剑闭上眼,等疼痛落下。
“施主且慢。”
老僧一步踏出,轻飘飘拦在中间。他没有动手,只是站在那里,那汉子却莫名停了脚步。
“了凡大师?”有人认出,“是山上少林寺的了凡方丈!”
人群顿时骚动。
了凡将事情经过缓缓道来,言语平和,既不偏袒,也不指责,只说孩童嬉闹失了分寸,所幸未酿大祸。末了淡淡一句:“这孩子心中已有悔意。施主既为人父,何不给他一个改过的机会?”
汉子脸色变幻,终在众人劝说与了凡威望下,狠狠瞪了孟箫剑一眼,拽着儿子走了。临走仍丢下一句:“野种就是野种!”
人群散去,暮色四合。
孟箫剑忽然跪在了凡面前,重重磕了三个响头:“大师,求您带我走!我会洗衣做饭,会挑水劈柴,什么活都能干!我……我不想留在这里了!”
他语速极快,眼里闪着泪光,却倔强地不肯让它落下来。
了凡静静看着他,许久,轻叹一声:“你与佛有缘,却非佛门中人。也罢,你可愿随我回寺?”
“愿意!愿意!”孩子连连点头。
“路上,为师问你,你叫什么名字?”
孩子低下头,声音细得像风:“他们都叫我……狗杂种。”
了凡沉默片刻,道:“老僧出家前俗家姓孟。你既无姓名,可愿随我姓?”
“愿意!大师救我,就像我爹一样!”
“那你从此便叫孟箫剑。”了凡轻抚他头顶,“箫者,中空而能容。剑者,刚直而不折。愿你心中能容天下苦难,手中能斩世间不公。”
“孟箫剑……孟箫剑……”孩子反复念着,忽然跳起,朝空旷田野大喊,“我有名字了!我有名字了!我不叫狗杂种了!我叫孟箫剑,孟箫剑!”
喊声在暮色里传得很远,很远。
那一刻,他仿佛真的重生。
少林寺坐落半山,红墙青瓦,晨钟暮鼓。
了凡不大肆声张,只对寺中长老说收了个俗家弟子,不剃度,却须守寺规,由他亲自教导。
起初僧众对这“外来者”难免疏离。
可孟箫剑勤快,天不亮便扫院挑水,斋堂忙时也主动去帮。
渐渐地,大家便接受了他。
了凡教他认字,教他经文,教他武功。
奇怪的是,他对深奥佛理总提不起兴致,却对师傅讲的“家国天下”“侠义之道”听得入神。更奇的是,少林武功讲究禅武合一,以佛法化解戾气,否则易生心魔。可孟箫剑不参禅不诵经,武功进境却一日千里,招式一学便会,一会便精,真气沛然流转,毫无滞碍。
了凡曾私下感叹:“此子天生侠骨,心中自有正道。佛不在经中,已在他心里。”
如此二十年,弹指一挥。
那日清晨,了凡将孟箫剑唤至方丈院。
银杏叶金黄,落满一地。
“箫剑,你来寺中,有二十年了吧。”
“师傅,二十年零一个月整。”孟箫剑恭敬答。
了凡凝望眼前青年,当年瘦小孩童,如今已英气勃发,眼神清澈坚定,一身粗布衣裳也遮不住那股挺拔。
“跪下。”了凡忽然道。
孟箫剑不解,却仍依言跪下。
“这一跪,是你最后一次跪为师。”了凡目光温和。
孟箫剑浑身一震:“师傅何出此言?徒儿做错了什么?”
“你没错。”了凡摇头,“是你该下山的时候到了。你我师徒缘分,今日尽了。”
“徒儿不要离开师傅!”孟箫剑眼眶瞬间红了。二十年,了凡于他,是师、是父,是他在世间唯一的亲人。
了凡扶他,他却不起。
“听为师说完。”了凡缓缓道,“大丈夫生于天地间,当有担当。如今天家不察,外患频生,百姓受苦。你这一身本事,不该困在青灯古佛之间。”
他顿了顿,语气更重:“下山之后,除我传你的内功心法,其余少林武功皆不可再用。寺中戒律,也不必再守。更不可对外人提起你的师承。这一点,你要牢记。”
“师傅……”
“去吧。”了凡转过身,闭上双眼,念珠在指间缓缓拨动,“从此山高水长,你自行己路。但记住为师一句:侠之大者,为国为民。”
孟箫剑明白师傅心意已决。
他重重磕了三个头,额抵青石,久久不起。起身时,额头一片青紫,渗出血丝。
他没有回头,一步步走出方丈院,走出山门,走出那个庇护了他二十年的地方。因为他知道,一回头,便再也走不下去。
海风更猛,将孟箫剑从回忆中吹醒。
他抬手触了触脸颊,不知何时竟有湿意。
下山后,他入乞行帮,从最低辈弟子做起,凭一身本事与侠义心肠,一步步赢得尊重。两年前老帮主仙逝前,指着他说:“这娃娃心里装着天下,让他领着大家往前走。”
如今,他真要领着大家往前走了,才知肩头担子沉得像山。
“少林……”他低低念着这个既熟悉又遥远的名字,终于下定决心,“必须去一趟。”
简单交代帮务后,他孤身上路。
一匹瘦马,一个包袱。
马蹄声碎,海岸渐远。他向中原腹地疾驰,向那座曾是他“家”的寺庙疾驰。
同一片阳光下,不同的人都在路上。
展鹏飞与王清远并骑南行。
一路上王清远滔滔不绝,讲江湖轶闻、经史典故,展鹏飞耐心听着,两人说笑,竟也快活。
“展大哥,我们能一直在一起吗?”王清远低着头,声音里带着几分娇羞地问。
展鹏飞未体会话中深意,只顺口答道:“当然!”
两人相视一笑,马鞭轻扬,脚下更快了几分。
南苏大营,中军帐内。
祁继发读完周猛送来的军报,脸色铁青。忽地一掌拍在案上,震得笔架跳起。
“苟日新这缩头乌龟!我的虎符都调不动他?!就给周猛那么点人,让他用血肉去堵倭奴的刀?!”
帐中参军、校尉噤若寒蝉。
良久,参军秦之焕上前一步:“将军息怒。苟将军有他的难处。没有朝廷明令,私自调兵是大罪。但此次军情非同以往。倭奴携火器、成建制入侵。这已不是匪患,而是两国交战。将军,我们可直接上报朝廷。”
祁继发深吸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秦先生说得对。你替我拟奏章,将温波战况、倭奴规模、我军困境,一五一十写明。八百里加急,直送东城府!”
“遵命!”
秦之焕退下后,祁继发走出帐外,望向东南。夜空无星,黑得像墨。
“周猛,撑住。”他低声道,“一定要撑住。”
烈日下,几路人马各自奔忙:
斥候怀揣军报,策马飞驰在通往东城府的官道上。
孟箫剑单骑西行,目标直指山峦郡少林。
丁典庆放出信号烟花,在阳光下并不显眼的火光在高空炸开,碎成一蓬冷焰,将消息传向四方。
而温波海岸,周猛与乞行帮长老带着众人重修工事,搬石、筑障、补箭、缚木,手上不停,眼里更不敢停。
海平线尽头,隐约又有帆影幢幢。
没人知道倭奴会不会在抗倭救国会举办之前卷土重来。
更不知道会不会有圣人命令,派兵相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