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五十二年开春,皇帝龙体依旧欠安,元宵节后便带着阖宫妃嫔移驾到更适合养病的畅春园。
京城里,因天子离宫,连带着宗室王公间的往来都透出几分不同于往年的审慎与沉寂。
雍亲王府的书房里,檀香的气息日益浓郁。
胤禛似乎突然对佛道之事上了心。
若说从前他只是偶尔翻阅佛经,以静心凝思,如今却像是要深入研究般。
不仅命人搜罗了不少高僧大德的著述典论,更是邀请了京中有名望的和尚、道士过府,或谈经论道,或参详机锋。
书房里时常传出低沉的诵经声,或是玄奥的对话,连带着整个前院都笼罩在一片肃穆沉静的氛围里。
府里的人私下议论,都说王爷这是为皇上祈福,孝心可嘉。
苏培盛侍立在书房外,听着里面隐约的谈经声,心里却跟明镜似的。
如今朝局微妙、太子二废后诸位皇子的处境都很微妙,八爷、十四爷看似恩宠不断,实则,皇上经过太子一事,对诸位皇子都心怀戒心。
主子爷这哪儿是真心向佛,不过是借此韬光养晦,静观其变。
再有,可能是,还想要压制那团躁郁,又无处宣泄的火!
当听到徒弟说花园里,那小祖宗又踹断一棵树,把娇弱的年侧福晋吓病时。
苏培盛都不想吐槽了,明明年羹尧那么精明的一个人,怎么这妹妹看似精明,却过于骄傲、自大,颇有几分李侧福晋得宠时的架势。
她才进府四月,就把平静许久的雍亲王府后院又搅乱了!
这四月,这后院的小主,除了福晋,谁没被她针对过。
如今,把那小祖宗惹毛了,踢到铁板了!
只是,这事该怎么和主子说!
关于那小祖宗的消息都需要谨慎!
觑着书房里头的和尚告退,主子独坐在书房,苏培盛才敢挪步进去,换茶的功夫把事说了!
他说得小心翼翼,字斟句酌,不敢添油,也不敢减醋。
胤禛执笔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但他面上却无甚波澜,甚至眼皮都没抬,只待苏培盛说完,才淡淡道:
“知道了。”
笔锋继续游走,仿佛方才那瞬息的停滞只是错觉。
直到一篇《金刚经》偈语抄录完毕,他搁下笔,用镇纸压好,才像是忽然想起,吩咐道:
“去给年氏请个太医,好好瞧瞧。
既病了,这些日子就让她好生静养,不必出门,需要什么好药,都到库房去取!”
“嗻。”
苏培盛躬身应下,心里暗叹。
主子爷这反应,看似公允,让太医去瞧年侧福晋,看似宠爱年侧福晋,实则不过是给年家脸面。
而那句“不必出门”,可就意味深长!
为了谁?
自然不是为了年侧福晋。
哎!
主子想等那小祖宗服软,怕是难了!
就是三阿哥留前院用膳时,他都听出,主子话里话外都特意引导了!
结果,三阿哥就是不接茬!
他悄悄抬眼,想从主子爷脸上看出点端倪,却只见一片沉静的侧影,仿佛真的心无挂碍,只余檀香缭绕。
苏培盛不敢多言,躬身欲退。
“等等。”胤禛忽然开口。
苏培盛立刻止步。
“弘晙今日的骑射课,上得如何?”胤禛问,语气依旧平淡。
“回主子爷,三阿哥今日表现甚佳,已能骑马射箭了,教导的陈师傅等人,也是诸多称赞!”
昨日,三阿哥还问起,新送来的小马驹驯得如何了,惦记得很。”
“嗯。”
胤禛点了点头,指尖无意识地捻动着腕上一串沉香木佛珠!
“晚膳……让他到前院来用,看看他功课可曾松懈!”
“嗻。”
苏培盛再次应下,心里却又活泛开来。
主子爷这是……又想借三阿哥的口,递话给静心斋?
这几个月,类似的戏码上演过不止一回了。
三阿哥被留膳,主子爷状似无意地问起三阿哥起居,或是提起库房里得了什么新奇果子、摆件,暗示三阿哥可以带些回去!
可那位小祖宗教出来的儿子,也不知是真听不懂,还是装听不懂。
回回要么是睁着那双酷似他额娘的清亮杏眼,一脸天真地笑着回道:
“谢谢阿玛。”
然后埋头苦吃。
要么就是像上次那样,小大人似的拍着胸脯保证!
“阿额娘和弘晙说了,阿玛在忙着大事,能让很多人吃饱饭的大事,很辛苦,让弘晙不要打扰阿玛,耽搁阿玛。
弘晙懂的,饿肚子可不好受,阿玛辛苦了!”
听听!
忙大事!
不能打扰!
多体贴,多懂事!
可苏培盛当时分明看见,主子爷握着筷子的手,指节都泛了白,脸上那笑容瞬间僵住。
那小祖宗也是绝了
自己不来服软,倒把三阿哥教得滴水不漏,连个由头都不给主子爷留。
主子爷自个儿生闷气,他们这些底下人跟着提心吊胆。
苏培盛心里叹着气,轻手轻脚退了出去,带上书房的门。
门扉合拢的轻响过后,书房内恢复了寂静。
胤禛保持着之前的姿势,静坐了许久,然后,他重新提起笔,蘸饱了墨,想接着抄写下一段。
笔尖悬在纸上,却迟迟未落。
他闭上眼,
“啪!”
一滴浓墨终究是不受控制地滴落在雪白的宣纸上,迅速泅开一团难看的黑渍。
胤禛盯着那团墨渍,眉头紧锁。
他烦躁地掷下笔,一把抓起那张抄了一半的经纸,看也不看,用力揉成一团,狠狠掷向墙角!
纸团骨碌碌滚到博古架下,不动了。
胤禛向后靠进宽大的黄花梨木椅背里,抬手捏住隐隐作痛的眉心。
胸膛微微起伏,半晌,他忽地低低嗤笑一声,在空旷寂静的书房里,这笑声带着几分自嘲,几分无奈。
他喃喃自语,“哼....”
四个月了。
整整四个月,他没有踏足静心斋一步。
停了所有特殊,冷了所有态度。
她依然悠闲自在!
连那几只老虎,都养得膘肥体壮,毛色油亮,吼声震天!
他的冷落,反而成了她自在的屏障。
他的怒气,仿佛一拳头打进了棉花里,无声无息,只憋坏了自己。
这个认知,比发现她私自避孕时更让他感到一种挫败的愤怒,和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慌。
他想做什么,可过年时那封密信,就像一根刺,扎在他心口,时不时就冒出来疼一下。
做他爱新觉罗·胤禛的庶福晋,就这么让她难以启齿?
宁愿给弘晙编造一个“偷钱被打断腿留在京城”的、卑劣不堪的莫须有父亲,也不愿承认他?
还是,在她心里,他便是那般不堪,连个乡野村夫都不如?
再有,他不是没给过她台阶。
借口看那几只老虎,他几次“路过”静心斋外围,甚至特意在能望见院门的地方停留。
他不信她院里的奴才没看见,更不信没人禀报给她。
可她呢?
依旧装聋作哑!
“呼……”
胤禛长长吐出一口郁气,睁开眼,看着屋顶精美的藻井。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他是皇子,是亲王,难道真要跟一个后院女子这般憋着劲!
突然,他目光落在桌角一份关于京郊寺庙的简报上,那是前两日下面人呈上来的,提及宝华寺近日有高僧讲经,香火颇旺。
“呵……”
而姜瑶用同样的方法,在乌拉那拉氏病愈后第一次请安时,再次成了没人搭话,受人“排挤”的背景板。
姜瑶对这个结果非常满意。
清净,省事。
再也不会,在她发呆时,突然有人艾特她说话了!
总算能好好混吃、打卡、吃瓜了。
......
乌拉那拉氏病愈后气色好了许多,正听着各管事嬷嬷回禀府务。
胤禛难得这个时辰过来。
“给爷请安。” 乌拉那拉氏起身相迎。
“嗯,你才刚好,坐。”
胤禛坐下,接过丫鬟奉上的茶,慢饮一口,状似随意道:
皇阿玛从年前到现在一直未愈,宫里请了萨满,效用也无太大起色!
还有你你这一病了快两月,弘晖前几日也略感风寒,还有弘历、弘昼,这两个月也反复发烧了几回。
眼看上巳节将至,正是祓禊祈福的好时节。”
乌拉那拉氏心思一动,面上不显,温顺应道:“爷说的是。
妾身也正想着,是否该去庙里敬香,为皇阿玛,也为府中上下祈福求个平安。”
“嗯,”
胤禛呷了口茶,语气平和。
“我也正有此意。
宝华寺香火旺,方丈也是有德高僧,去那里虔诚祝祷,想必灵验。
春日里气候适宜,你们女眷久在府中,出去松散一二,于身心也有益。”
他略作沉吟,又道:“我记得,那边有处庄子,离宝华寺不远,景致尚可,还有几眼温泉。
祈福后,若想去住两日,泡泡温泉,祛祛春寒,也是好的。
你身子刚好,需好好调养。”
乌拉那拉氏心中微动,觉得胤禛此番安排甚是周到体贴,又联想到他近来潜心礼佛,便也只当是他关怀皇上的同时,也是关怀自己了。
虽不知他其安排的用意,但还是温婉应下:“还是爷想得周全。
那妾身就安排下去,上巳节那日便去。”
“嗯,你安排便是。”
胤禛放下茶盏,站起身,“前院还有事,晚膳不必等。”
“恭送爷。”
看着胤禛挺拔却隐约透着丝紧绷的背影消失在门外,乌拉那拉氏慢慢坐回椅中,端起自己那盏已然微凉的茶。
........